灵宝县原名桃林县,与平陆县一样因为出了祥瑞而更名,而“天宝”这个年号便是由此而始。
此地处于小秦岭与崤山山脉、沟壑纵横,西塬更是有一段隘道,两旁皆是峭壁。
有漫天的喊杀声从西向东而来,震得悬崖上的积雪簌簌而落。
崔乾佑的旗帜摇摇晃晃,像是随时要倒下来,却还是被扛着进入了隘道。跟在后面的是数千叛军士卒,被官兵杀得溃不成军,稀稀落落地奔逃。
“杀啊!”
在叛军身后,唐军正紧追不舍。
依原本的计划,是要在两军交锋之时,遣一支奇兵攀山越岭至此炸塌悬崖,使叛军首尾不能相接,倒没想到一交战,叛军很快便溃败了,这边准备好的计策甚至来不及用上。
作为先锋统兵的正是王思礼,他感到隐隐有些不妥,于是勒住战马,抬头看向高耸的峭壁,略皱了皱眉。
“将军?”副将庞忠问道:“如何不追了?”
“贼兵败得太快,恐有诈。”
他有些不习惯于这沉闷的气氛,也没有做好面对死亡的准备,总觉得也许与过往的几次入狱一样还有转机。
黑暗的牢狱中亮起火光,之后是铁链锒铛作响之声。
“你看后面。”
此时,杜五郎才发现,要被处斩的远不止他们三人,还有许多他认识或不认识的人。有身材高大到吓人的管崇嗣,与好些王忠嗣的亲兵;还有几个杜妗手底下的管事,众人都垂头丧气,沉默地走着。
但这里的典狱没有给他笑脸,只是冷着脸向他挥了一鞭,如同在驱赶牛羊。
不止是民间祭祖,圣人也祭祖。
“帅头你是说?”
樊牢说着,转过身指了指身后的山林,可以看到林中有惊鸟正在飞起。
乔二娃抬手一指,喊道:“就快到了,在前面的山洞。”
无声地在心中祈了愿,李隆基抬头看去,只见老子像上的面容微微含笑,似乎在告诉他已经允诺了。
乔二娃倾耳听了一会,能听到远处的马蹄与喊叫声。
独柳树狱。
“帅头?”
“有伏兵。”
“中伏了。”
高耸的悬崖背面是坡度稍缓些的山峦。
潼关战事最激烈之时,在长安,李隆基也亲至迎祥观,祭祀了太上玄元皇帝,并修缮了其金身。
“朝廷下旨,火速平叛,凡附逆者,不可宽纵,务必严惩!”
“俯下。”樊牢却是迅速俯低,道:“听到了吗?”
“嗯,贼兵已经过去了?”
“闭嘴!”
“真的?”
突然,几支箭矢“嗖”地向他们这个方向射了过来。
战事紧急,王思礼既知晓了崔乾佑速败的原因,不再犹豫,当即下令全速追击。
他的战马在狭道入口处踟躇着不愿进,他狠狠地拉了缰绳,把那倔强的马头拉正,又狠狠给了它一鞭子,方驰进隘道。
他再回过头来,指着前方,低声道:“这边林子一直没有鸟。”
樊牢怒喝一声,心知叛军设伏不会是只冲他们这一小队人来的,更大的目标还是为了那二十万大军。
“唯愿祖宗保佑,朕有万寿无疆之体,非常之庆。”
同时,朝廷的旨意也被迅速传递向军中,到处都响着“不可宽纵,务必严惩”的呼声,在两面高耸的悬崖中荡起回声。
他于是放松下来,心想只要眼前的麻烦解决了,自己还是功盖尧舜。
这日是冬至。
正此时,后方有将领赶了上来,道:“将军,有捷报送到,王师已收复洛阳,活捉安禄山!”
“快发信号提醒王将军!”
巨岩后方,有贼兵闪身出来,大喊道:“人在那里,放箭!”
颜季明抿着嘴,等走到了法场,四下看去,见有三三两两的行人站在那棵孤零零的柳树下了,才大喊道:“冤枉!”
“杀贼!”
“那我们…”
“真要斩刑了?”杜五郎被带出牢房之时,终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冬至是二十四节气的倒数第三个节气,也是民间祭祖的日子。
有一队身影正艰难地行走在峦峰上,忽然,队伍停了下来。
“把他们的嘴塞上!”
“我是河东帅府掌书记颜季明,为李节帅招募兵马平叛,蒙冤受屈!”
颜季明很快挨了好几鞭,有典狱试图堵住他的嘴,被他侧头避开。
“这位,乃常山长史袁履谦,袁公高义,首倡大义,方有今日河北之转机…”
话音未了,他很快重重挨了一下,被打倒在地,一块破布被塞进了他口中。
杜五郎见状,连忙跟着大喊道:“冤枉!他们都是忠良…唔!”
“还有我!”
当这些人都被堵了嘴,却有一人跟着大喊起来。
“我闫三不是大人物,但也是被冤枉的!冤枉啊!”
他们的喊叫并未引来任何人打抱不平。
独柳树在长安城南的偏僻之处,再加上今日是冬至,许多人家都忙着祭祖。
在这個沉闷、冰冷的冬日,他们就像是祭祀用的牲口一样被按上了法场。
一般而言,行斩刑每年都是在特定的日子的正午,但他们显然是特例。
杜五郎被堵嘴跪在雪地里受冻了许久,几次抬头没看到那案几后面有官员坐落,不由又抱了侥幸,心想也许是阿姐正在想办法救自己。
在他想来,她们在长安也算是颇有能量,既然能提前得到消息逃掉,总该是能想想办法的。
可快到傍晚时,督刑官还是来了。
那人走在队伍最前方,穿了一件大红色的官袍,被洁白的积雪衬得愈显鲜艳,走近了,却是元载。
元载面容有些疲倦之色,落座之后,没有二话,拿起惊堂木便往案上拍去。
“轰。”
一声雷忽然在空中响起,之后,连着又是几声“轰隆隆”的大响。
因冬雷少见,众人不由纷纷抬头看向天空,心生敬畏。
杜五郎瞪大了眼,看着雪花飘来,听着冬雷震震,心想圣人枉杀忠良,要引得上苍震怒了。
元载脸色愈发难看,嘴唇开合,念叨道:“冬雷震动,万物不成,虫不藏,常兵起…今日是冬至。”
他是信这些的,掐指心算着,眼中渐渐绽出了惊意来。
“冬至日雷,天下大兵,盗贼横行。”
“轰。”
冬雷响起之时,姜亥回首西望。
在他的视线当中,安庆绪正驻马在那,没有被雷声所惊,显得十分沉着,目光死死盯着安禄山。
“不要过来!”
忽然,安禄山疯狂地大吼了起来。
姜亥猛一回头,只见到那个瘦小的身影已扑向了安禄山,死死抱住一条胳膊,任两个看守的士卒怎么扯也扯不开。
他当即便要上前,忽又见到火光一闪。
“别过去!”
“退开!”
“射杀安庆绪!”
诸多声响几乎是在一个瞬间响起。
安禄山虽然目不能视,却能感受到周围的混乱。他的胳膊被人用力扯住,怎么甩也甩不脱。
那感觉就像是一只猎狗趴到了自己身上,但不是猎狗,因为那人还带着恨意与疯狂之意,咬牙切齿地说了一句。
“肥猪,你打死我啊!”
安禄山觉得这声音很耳熟,是过去在自己身边的一个亲兵,不知名叫什么,后来被安庆绪要走了。
一股刺鼻的烟火味猛地浓烈了起来。
“安庆绪!”
安禄山惊恐地大喊着,感到死亡的迫近,同时竟感到那杀意是来自于儿子。
他早就察觉到了,那个表面恭敬的儿子每次扶着他的时候,总有些心神不属。
“安庆绪!你…”
“轰。”
像是一锅热汤泼下,地上的积雪顿时被泼融了一大片。
安庆绪始终没有眨眼,他的瞳孔里,安禄山那三百多斤的身躯一瞬间被炸成了无数块的血肉。
仿佛是一棵蒲公草被黄河边的烈风一吹,就完全被吹散了。
他不自觉地咧了咧嘴,像是想笑,那笑容有些轻松,但很快就收住了。
“薛白!你敢杀我阿爷?!”
“听到了吗?!唐廷没有招降之意,要杀我们每一个人!”
阿史那承庆驱马从士卒中走过,手中高举着崔乾佑派人递来的情报。
“七旬昏君,耳聋目瞎,国事尽操于佞臣之手,我等能让他们任意残杀吗?!”
“不能!不能!”
“那便杀破潼关,直驱长安…”
“轰。”
才喊到这里,天空中雷声大作,叛军士卒们抬头看去,纷纷讶道:“是冬雷。”
“苍天也不满昏君当道,必胜!”
阿史那承庆适宜地利用了这天气,亲自举起大旗,高喊着向西奔去。
入夜,长安还沉浸在喜悦之中。
叛乱马上就要平定,人们祭奠了先祖,安心过完腊月便是年节了。
杨宅大堂内,杨国忠焦急地踱着步,还在等潼关的战报送来。
两地相距三百里,消息最快半日便可送达。
以目前的分析来看,唐军是必胜的,需要把握的是得尽可能多地消耗掉哥舒翰的实力,同时,陈玄礼近来已经在整顿禁卫、操练新军。
“右相。”
“消息到了?”
杨国忠倏然回头,生怕安庆绪向薛白、哥舒翰投降了。
但来人并非是禀报潼关战事的,俯身道:“太子去了独柳树,不让行刑,元载不敢擅专,派人来问右相。”
“哈?”杨国忠不由大怒。
他眼珠只转动了一下就想明白了这些人的心思。
李琮为何一扫往日的懦弱,冒着激怒圣人的风险出头?无非是眼看薛白、哥舒翰等人在平叛中立下大功,自认为羽翼已丰,敢试着与圣人叫板了。
元载背后有圣人、右相支持,面对一个无权太子,为何就“不敢擅专”了?无非是心思摇摆,想着万一太子真登基了,今日做个人情,好留条退路。
“不是坏事。”须臾,杨国忠却是笑了出来,道:“我正愁没有罪证问罪东宫,他自己送上把柄…走,去法场!”
长安城的宵禁拦得住普通百姓,自然是拦不住杨国忠这等权贵,何况他还带着金吾卫。
今夜无月,天黑得厉害,到了法场才看到独柳树下已聚集了许多人,正执着火把在对峙,同时听到李琮朗声喝了一句。
“圣人若怪罪,我一力担着便是!”
可以看到,在场的还有不少官员,听了李琮一番话,纷纷交头接耳,说的是什么不用猜也知道。
李亨当太子的那些年,还从未有过这样的担当,韦坚案、杜有邻案,都只是写一纸休书自保。如今同样的情形摆在李琮面前,他却是如此有魄力、有担当。
杨国忠却嗤之以鼻,心知这是李琮与李亨面对的情形不同罢了。今日若依旧是李亨为太子,且有薛白、哥舒翰支持,逼圣人退位的决心只会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些人里哪有什么忠孝?心里只有两个字,权力。
“太子殿下!”
李琮回过身,他今夜穿得很隆重,那张满是疤痕的脸隐在夜色中看不清楚,反倒显得十分威严,沉声道:“右相既来了,正好,我要将他们带走,右相把文书办了吧。”
“殿下这是何意?”杨国忠语气毫无恭谨,问道:“这些人犯的是谋逆大罪,殿下莫非与他们有所交构不成?”
当年李林甫不怕李亨,如今他更不会怕李琮。他既要助圣人废掉这个太子,那就更是连储君的颜面都不给李琮留了。
“是否谋逆,岂凭你一面之词?”李琮叱道:“我绝不纵容冤假错案发生!”
杨国忠有些出乎意料,不知李琮有何凭恃,竟如此强硬,干脆冷哼一声,负手道:“是否有冤,自有圣裁。”
他已遣人去请示李隆基,只等圣旨一到便捉拿李琮,此时耐心等着便是,站在那也不再说话,倒是狠狠瞪了元载一眼。
元载并不害怕杨国忠怪罪,脑子里想的却是今日出门前见到王韫秀的情形…他刚刚穿好官袍准备出门,在前院被王韫秀拦下,她把一封和离书摆在了他面前,道:“我阿爷牵扯谋逆大案,恐我早晚要连累你,倒不如今日和离了干净。”
当时,元载看着和离书有些震惊,然后抬起头,看到了王韫秀身后站着的杜妗。
他于是想到,李亨写了休书,如今已不是太子了,自己若签下和离书,同时也就向年已七旬的圣人递了投名状。
皇城,尚书省,走廊上不时有人提着灯笼走动,像是官吏们正在连夜公务一般。
公廨中的烛火被点燃,显出杜妗那张冷艳的脸,如今金吾卫正满长安城地捕搜她,寻找每一个食肆、茶舍、钱庄、商铺,却没想到她会堂而皇之地躲在皇城。
而坐在杜妗身后的是王韫秀,正以惊疑的目光看着她翻着一份份情报。
许久,杜妗才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伸了个懒腰。王韫秀终于有了说话的机会,轻声道:“只要元载放了杜五郎,你便放了我吗?”
“伱以为我带你来是为了当人质?”杜妗问道。
“不是吗?”
杜妗摇了摇头,道:“元载是聪明人,会做出正确的选择。而且捉着你,也威胁不了他。”
王韫秀微微蹙眉,有些不快。
杜妗很快又道:“我带你过来,是把你当作同伙…或者说朋友。”
“何意?”
“圣人昏聩,酿成大乱,你看到了,不必我多说。你阿爷与薛白为匡扶社稷,一力辅佐太子登基。”
“我不信。”王韫秀道,“真说起来阿爷更亲近忠王,但他所作所为从无私心,哪怕北上太原,他也是为了圣人、为了大唐,而不会是与薛白合谋僭越。”
杜妗没料到王忠嗣有个如此了解他的女儿,微微一笑,道:“可圣人不信他,也不信你。信不信若没有我救你,你早晚也会死?”
“我是个妇人,能为你做什么?”
“你武艺比许多男儿都高。”杜妗说罢,方才想起来,又道:“我也是妇人。”
她手指轻敲着桌案,道:“圣人威信破碎,薛白收复洛阳,很快即可降服叛军,到时与哥舒翰回师长安,你觉得,太子能不登基吗?”
王韫秀道:“有件事,薛白的身世…”
“此事先不谈。”杜妗道:“我只问你,元载会看不明局势吗?他会站在哪边?”
“所以,你确信太子能救下杜五郎等人。”
“不,莫要小看了圣人的狠心。”杜妗神色微凝,“薛白回长安之前,什么都有可能发生,而我要做的,就是在他回来之前护住尽可能多的人。”
“你是说,圣人会动兵?”
“怎么?还相信‘虎毒不食子’吗?”杜妗嘴角勾起一丝讥嘲之意。
王韫秀听到这里,不由问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忽然,走道里响起了脚步声,之后是“笃笃笃”的敲门声。杜妗特意看了王韫秀一眼,见她依旧平静,不愧是将门虎女。
“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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