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宁谧,四下无声,仅存的声响是窗外树影在风中的偶然摇颤。陆屿然倚着门静了片刻,转身往屋里走,温禾安便顺势将门轻轻带上了。

    屋里焕然一新,陆屿然才从湢室出来没多久,正坐在书案后处理巫山事务,现在被临时打断,也没有继续的意思。

    他脊背贴着整面万历柜,壁柜上摆着一盏绿翠含香锁瑞,一道黄杨木镂空透雕如意,另有几厚叠严密紧凑的书齐整摞着,有种说不出的肃落清净之感。

    温禾安跟着走过去,捏着手中素净的细颈瓷瓶,温声说“我来的时候,在楼下看见了罗青山和商淮,罗青山给你带了药,但是不敢上来,正和商淮唉声叹息。”

    拿这位我行我素的帝嗣毫无办法。

    陆屿然皱了下眉,难以理解罗青山谨慎之至的作风,他道“已经好了。”

    “我看看。”

    温禾安将瓷瓶放在壁柜一角的格栅上,见他凝眉看着她,别无动作,她定了定,指尖轻轻拨弄开他的衣领。

    耸起的流畅锁骨线旁是深邃冷白的颈窝,视线往上,见早先还乱七八糟的淤青淤紫已经褪了,只留下两道将凝未凝的血点,经络起伏间尚还沾着沐浴时的冷气。

    温禾安看了一会,侧首去拿瓷瓶。

    瓷瓶里面装着药粉,她又转动灵戒拿出一瓶灵露,将灵露倒在雪白的棉花球上,沾湿一层,裹着药粉轻轻摁压到冷色肌理上。

    她离得很近,咫尺之间,触手可及的距离,专注上药时眼睛睁得很圆,眼睫都凝住,安安静静,一点都看不出此前嚣张直白的样子。

    棉花的触感轻柔,她的指头不小心碰到肌肤的力道也轻,带着夜里的些微凉意,没几下,陆屿然就撇开视线,长指抵了抵她的腕骨,稍微拉开了点距离,点墨眼瞳里潮澜迭至“好了。痒。”

    温禾安安静看了他一会,给伤口上裹了层灵力。

    她其实该有很多疑问的,以顶级九境强横无匹的恢复能力,一个白昼交替,足以叫白骨续接,断肢重生,这种程度的伤口为何没消。罗青山是巫山最出风头的后辈,剧毒蛊虫如数家珍,皆玩弄于鼓掌之中,为什么一听他流血就如临大敌,紧张兮兮。

    又或者最重要的。

    他的血里藏着什么玄机,为什么能解毒,又能压制傀线。

    从前她没发觉,不知道也就罢了,如今知道了,她该问,却没问。

    陆屿然摸不准她的意思,看那双眼睛,却永远透彻,干净,亲近或是抗拒,半点讯息都不提前给。

    他倚在原地没动,侧脸沉在水一样无声漫过的半面阴翳中,喜怒不辨,半晌,仰了下头,喉结滚动“你刚回温家时,说至亲去世,说的是谁。”

    温禾安就势将手中的瓷瓶放下,盯着地面上随着烛光摇曳的黑影。

    来之前,她就知道会在这间屋子里发生的,绝不仅仅是上药一事,又或者说得再直白点,她是自己推着满身谜团走进来的。

    不论是为了后面的合作,还是别的一些什么,她注定要将事情说开。

    陆屿然的问话,正好为此开个头。

    “被天都的人找到时,我才过了十岁生辰。”她唇角往上翘,眼神清净,话音里含着点虚渺之意,像穿过长久的时间,再仓促回顾许多年前的情景“人间战乱连连,饿殍遍野,山野里堆的最多的,不是枯枝烂柴,而是人骨,我被父母遗弃时,尚不足二岁。”

    温禾安朝他比了比“也就这么高一点,什么都不会,只会哭。”

    那其实是个怎样竭力描述,世家高门之子也永远体会不了的世界,残酷冰冷,属于最底层的枯败腐烂,云端之上的人垂眼看着,心中未必会起一丝怜悯波澜。

    “我的母亲当年也是天都的少主,天都有规定,家族培养的少主,要么家族安排联姻,要么对方接受审核入族居住。我父亲不愿入族,我母亲又非要与他在一起,他们海誓山盟,自信情比金坚,一尝情爱便奋不顾身,将家族也抛诸脑后。”

    温禾安说这话时盯着一个地方不动,嗓音有些淡“世上爱情大抵就是如此,情至深时如火,情至淡时如冰,他们最终两看相厌,看我也觉得厌恶,我母亲在无尽的悔怨中含恨而亡,我父亲嫌我是拖累,仆从不甚在意,一次意外,将我遗失在人群之中。”

    “”

    “我还有个祖母。回到天都之前,是她一手带大了我。”

    温禾安抬眼,看着陆屿然,轻声说“非亲非故,她自己也一贫如洗,家人都在逃荒流亡中故去了,见到我的时候很犹豫,第一时间偏过了头,但我小时候特别”

    她顿了下,不知该用什么词形容,半晌,笑了下“大概真的特别讨厌,我一看她,就抓着她不放,跌跌撞撞摔了好几跤,还掉了颗牙齿,一边哭一边跟在了她后面,甩都甩不掉。”

    “当时是冬天。”温禾安接着道“我蹲在小茅草屋外等,等到半夜,终于门开了,她拉着我进了门,递给我一碗清米汤。”

    她活了下来。

    有了真正的亲人,有了永远割舍不下的牵挂。

    “天都的人来找我的时候,我很茫然,茫然之后又觉得开心。”温禾安的声音很稳,一些骤烈的,难以释怀的情绪像是被细水流长的时间抽干了,“因为我的祖母年岁大了,背弯得直不起来,腰伤成疾,一到风雨天就整夜整夜睡不着,却仍有堆成山的事要做。谷子要晒,棉球从枝头踩下来还要再摘”

    要随时准备好东西,听到战争的讯息时,牵着两个半大小孩,从一座城池逃到另一座城池,时时悬心。

    “她不用再操劳了。”

    终于可以和高门深院里一辈子没吃过苦头的老夫人一样,从此被花团锦簇围绕,颐养天年。别人再提起她,不会再压低声音唏嘘,说这真是个苦命的老太太,只会又羡慕又感慨,说她的孙女回了家,孙子也进了仙门,这真是个有福气的老太太。

    “那日城中发生了动乱。”直到这个时候

    ,温禾安才压抑的皱了下眉,瞳仁微微一缩,眼底似乎映着那日的血色“我回去的时候,祖母彻底倒了下来,身体在门槛里,头在门槛外,血都流干了。”

    只有眼睛还没闭上。

    十岁的温禾安自有意识以来,第一次穿鲜艳的石榴裙,给祖母和讨厌的兄长买了很多东西,眼中光彩灿灿,笑靥璀然,那本该是她最开心的一天。

    却成为了她最为遗憾,痛恨,懊悔,无数次深夜惊醒回想,都恨不得扇自己一巴掌,还没动作,已然死死咬着手指崩溃,睁着眼到眼里全是血丝的梦魇。

    陆屿然抬眼看她,眉目如笼寒烟,他第一次从温禾安身上觑见层难以形容的悲伤,却清楚的知道,她今日吐露部分真相,需要的不是任何安慰。

    “我当时太小,除了哭,什么都做不了。”

    那种深切的无能,无力感让现在的温禾安都依旧摇头,说“后来在天都发生了很多不好的事,我和温流光斗得分身乏术,为他们做事,给他们当刀。只是每年清明,我会回琅州一趟,渐渐的,也查到了不少消息。”

    “最开始,我只觉得祖母死得蹊跷,后面有自己的势力之后,又查到了别的事情,原来琅州动乱,死的不止我祖母一个。那日死了足足上千个老人,都是老人,这是不是太巧了。”

    陆屿然看着她,一条线于此时露头现尾,他清声吐出两个字“禁术。”

    所以她在第一次听到外岛之事和禁术扯上关系的时候,表现得如此在意,对这件事紧追不舍。

    温禾安朝他颔首,睫毛急促扇动两下“对。只是查到这,就再也查不下去了。”

    天都不让查,她只能压下来,无人时再抽丝剥茧地深究。

    房内一时又安静下来,她干脆也学着陆屿然的样子,在对面的书柜边上倚站着,随着这番动作,裙摆的褶皱垂荡至纤细的脚踝,像起伏追逐的浪花。

    他们再一次对视,这次谁也没有先避开,温禾安甚至当着他的面抚了抚自己光洁的左脸,她低低地叹息,被这些事情,这些东西逼得烦恼不已,不堪承受,但并没有半分求助的意思。

    她眼中积蓄着一泓清泉,将鬓边碎发拂开,轻声道“还有我体内的毒,真正发作时比你想象得更为棘手,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想办法,但也好像暂时只能如此。”

    陆屿然终于知道她今夜前来的真正目的是什么。

    楼下有脚步声顺着楼梯上来,温禾安不为所动,她唇瓣微微上翘,眼里很是纯净,道“昨夜你问我的问题,我听见了,也记起来了。”

    她不避不闪,也不是心虚,但声音却莫名放低了些“我没想到你会听见确实,是我先说的。”

    那是一面空白的聚音石,在流放归墟之前,她时常不离身的带着,当下的境况,烦心的事,总是习惯性地捏着石头喃喃说两句,说给一位死去的老人听。那日骤然出事,也是她最先将那块聚音石毁了。

    因为藏了太多秘密。

    陆

    屿然倏的抬眼,眼底情绪极重,周身气质清寒无比,温禾安最终启唇,给他回答“我们有时候太像了。”

    如果这位帝嗣满腹心机,为达目的无所不用其极,始终高高在上,漠视众生,温禾安并没有那么多顾忌,她一心一意地利用他,找个合适的时机彻底推一把,将他卖给塘沽计划,自己长袖抽身,他是死是活就看他的本事。

    但陆屿然偏偏不是,他是山巅之雪,性情淡,喜静,窥不出情绪,她花了很长的时间,才渐渐叫他沾上些红尘之色。

    什么争锋相对,斗死斗活的情形都想过了,殊不知竟会是这样。

    一起用膳,一起过节,一起闯秘境,渐渐在夜里触到对方的手指也能毫无所觉地翻个身,习惯了两道气息融洽,交缠,在她冷静地对聚音石说出自己不想再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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