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水。”商淮下意识念了句,话音落下后也回过神来,他看向凌枝,低声问:“这东西不是一直被阴官家当做重宝封存着吗?”

    凌枝微微抬起下巴,唇抿得有些紧。

    关注这场战事的老油条不少,因为秋水屡次与阴官家软磨硬泡打过交道的也不在少数,世间之物,能对第八感有增益的本就寥寥无几,而号称能稳固乃至提升第八感的灵物,唯独这一件。

    三家家主早前都与阴官家交涉过,愿以重金相求,但都被毫不留情地一口回绝了。

    商淮很快也不想再提了,他想起来,如今阴官家做主的是那位师兄。

    凌枝不再拨弄自己的发辫了,她盯着温流光身上的流金色泽看了一会,捏了捏拳。温流光此举看似是被温禾安逼得无路可走了,是,她确实是无路可走了,所以索性破罐子破摔,把阴官家也拉下水了。

    此一战后,在所有人眼中,阴官家跟天都就是一条贼船上的人,什么都不需要多说,说什么都没用,上次为天都悬赏双煞果,这次又给了秋水,都是铁证。

    阴官家不惹尘事,不入纷争,不帮任何一家,正因如此,他们有特权搜查九州之内任何渡口,在任意州城内引兵穿行。如今这个原则被打破,立马就会引发数不清的麻烦,还有纷至沓来的各种试探,拉拢,谋求合作。

    凌枝心中很不舒服,那种不舒服就像是被无数只蚂蚁啃噬,她很想面无表情一把火燎了所有让她感到困惑,不解乃至不可名状委屈气闷的东西,可脑海中仍有声音在说,不能这样。

    但,她在她师兄身上的耐心,被彻底磨没了。

    温禾安隐晦地扫了眼云层上方,圣者之器的碰撞激烈无比,耳畔哪哪都是振聋发聩的巨响,而嘈杂声浪中,唯有一道声音格外清晰,是从脑海深处传来的,“咯吱咯吱”啃食硬物的声音。

    那是玄音塔。

    她费了很多的心思与时间,不夸张地说,半条命搭进去才得到这座塔。

    如此强求,是因为早在进塔之前,她就详细查过玄音塔的来历,知道它非比寻常,知道它有诡异的吞食之能,得到它这么多年,她一直在养着它,用各种奇珍异宝,养到现在越来越挑,只吃圣者之器。

    一下子给它两道,不知道它能不能应付得过来。

    应该不成问题。

    自从被温流光的人绑走过后,她就有点搜寻灵器,购买灵器的下意识行为,等妖化现象出来后,这种行为就成了习惯。

    她很清楚,当灾难真正来临的时候,家族太不可靠了,又或者,会反过来成为要命的刀刃,在提升自己实力的同时,她需要一些让自己心安的保障。

    温禾安敛神,指间携着几道刃片,跟温流光近身交战。

    两人状态都不好,方才那一击,耗去了大部分灵力,现在的对撞却更凶,场中只剩两道残影和时不时一闪而过的刃光。

    每一次,因为秋水发挥作用而好转的状态都因温禾

    安的攻势而恶化,每一次,温禾安手中的刃片,卦图,乃至双拳,都能将她逼得后退一步。

    这战场不比演武台,能退的地方很多,可每一步都像个耻辱的烙印,冒着滋滋的热气灼痛肌肤和肺腑。

    温流光脸上不曾表示,可心里始终难以置信,难以释怀。

    难以释怀温禾安能在不开启第八感的前提下,化解她的第八感。

    她清楚地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如果只停留在现在这样的状态而无突破,她不可能再赢过温禾安。

    温流光此生从未有过如此煎熬的时刻,大概人都如此,越渴望得到,就越是难以如愿。

    双煞果拿到了,契机到了,就连秋水也想方设法从阴官家带出来了。

    却卡在这。

    能圆满,却不能圆满。

    “咳。”右肩被洞穿,温流光依然不管不顾,自己伤一分,就要在温禾安身上找回一分。她抓住了一只同样染血的手,那血尚还温热,分不清是谁的,她低喘一声要将它也洞穿,可这次没能得逞,那手反过劲来,死死捏住了她的下巴。

    两人再次交手。

    温禾安表情很淡,似乎将疼痛都抽离出了身体,她步伐稍停,稍带讥嘲:“如此看来,还是我的动作更快一些。”

    温流光从喉咙里发出不甘至极的喘息声,她的状态太差,差到支撑不了第二道八感的杀戮之气。她能感知到那种机缘转瞬即逝的玄妙,而今种种形式都在告诉她,不管你愿不愿意承认,事情已经发展到了现在这一步,你究竟要怎么做。

    是抓住契机和秋水最后的尾巴,将它们最后的功效加持到第一道八感上,就此认了你今生唯有一道八感了,还是抱着执拗的幻想,等契机完全消失,再花一生的时间去等待它再次开启。

    理智告诉她,要做对自己最有利的事,可情感上仍在摇摆,不能接受。

    直到最后一刻。

    逃无可逃。

    温流光深深吸气,双手手背上青筋乍起,陡然结印,将第二道八感给的所有玄妙之气通通施加到第一道八感,她的杀戮之链上。

    这一动作轻松许多,双感本就相通,第一道八感开启已有些年头,而今吸收这点东西很快,宛若嗷嗷待哺的幼兽,只知自己吃到了点好的,浑然不知自己吃的究竟是什么。

    望着这一幕,温禾安止住步伐,手中灵光消散。她们都很清楚,到这一步,温流光的第二道八感废了,就算一些东西叠加到第一道八感上能有所提升,也提升不了多少。

    温流光这次是真正的损失惨重。

    温流光看着她,眼神席卷裹挟着滔天恨意,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深刻,她和着血,一字一句道:“今日之仇,我记下了,来日你必以命来偿。”

    温禾安反而提了提唇角的弧度,她探身上前,双双又过一掌,才在温流光满是冰意的眼睛中俯身,在她耳边轻声吐字,气息很热,是那种不顾死活打一场之后会有的灼热:“这话就算了吧温流光。你我之

    仇,何止今日。”

    “既已废去一感,你这天生双感、刻意唬人的噱头,也该撤下了。这么多年,我听腻了。”

    温流光硬抗体内骤起的紊乱,被此话激的倏然抬眼,道:“那就看看,今日谁死谁活。”

    “你猜错了。”温禾安与她对视,低低咳了一声,明明也受了重创,眼神却很明亮,明亮到像是点了一簌火,能将骨骼都烧化:“我这时候杀你做什么。”

    她开始抽身后退,好整以暇的从容,声音落入温流光一人耳里:“还记得吗,这百年里,你在我面前说过多少次我是鸠占鹊巢的野、种,低贱不堪,今日我悉数还给你。叛族之人如何,第八感启而不用又如何,战况如此,你底牌出尽,不也被我逼杀至此?”

    几句话,让温流光有如烈火焚心,这百年来说的每一句都像笑话,嘲笑的不是温禾安,而是自己。

    她万般不屑温禾安的身份,却被她压制,众目睽睽之下颜面尽失。

    温禾安退出战局,温流光被她刺激得理智全无,还要再追,被先前为她守阵的长老们目光晦涩,丢出一个结界防住了外界所有人的视线,哑声对她道:“少主,此时不宜再出手,稳固八感重要。此处发生的事,族中已经知道,圣者让您固守本心,经此一役,就算不曾开启第二道八感,杀戮之链也可更上一层楼,再有秘境中的传承,您不会比任何人差。”

    温流光闭了下眼,半晌,哑声道:“我知道祖母的意思。温禾安想摧毁我的心智,可我不至于,连输一场都输不起。”

    她只是承受不住失去第二道八感,接受不了别人说“那个开启第二道八感失败了的‘天生双感’”,这是她人生中最大的一场打击,足以令她一蹶不振一段时日。

    大雨滂沱,温禾安走出来的时候,玄音塔加快速度,结束了啃食,化作流光钻回她的袖子里,厚重的云层之中,圣者之器的对撞余波仍在,搅得红光阵阵。

    她得到玄音塔的反馈,玄音塔将两道圣者之器都吞进了肚子里,但被打掉了两只金铃,塔身被撞歪了一块,但它很满意,抱着充沛的力量陷入沉眠消化去了。

    对这场战斗的收获,温禾安也满意了。

    许多道视线都在看她,泼天雨帘中,昏沉一片,她看不清这些人的表情,但大概能够想象,忌惮,唏嘘,或是纯粹的看热闹,她拂过手背的一层血,抬睫,看见陆屿然和凌枝就站在不远处。

    四目相对,陆屿然眼底墨色很沉,无视漫天无声的注视,朝她走出一步,袖摆上璀动的流银成为雨幕中唯一的色泽。

    察觉到战斗结束,很多队伍已经收回蕴镜,江召却盯着这一画面没动。

    温禾安随意扫过巫山众人凝重得不行的脸色,朝陆屿然与凌枝提唇短促笑了下,手指微动,划开一个空间裂隙,消失在原地。

    陆屿然微怔,在原地站了须臾,薄唇一压,压出满带凉意的弧度,凌枝看看他,也一时间有些分不清是温禾安不想将他和巫山扯进这个漩涡,还是不太想承认这段

    关系,临阵脱逃了。

    她眼睛转了转_[]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也跟陆屿然保持了距离,闪身一跃,身形神乎其神的化作一抹墨色,游龙般蹿远找温禾安去了。

    陆屿然带着巫山的队伍离开此地,商淮捏了捏鼻子,这场战事顺顺利利结束让他悬着的一颗心落下,但也能感觉到情况有点不对,主动说:“你去吧。反正现在传承不开,秘境也没什么事,我带着队伍四处逛逛,看能不能找到些别的机缘。”

    “嗯。”

    陆屿然踏入空间裂隙中。

    这次,不用他问,温禾安先发来了位置。

    温禾安就近找了块山石嶙峋的旷静之地,动动手指勉强开了个结界,自己靠在两块半人高山石中间的树上,手里拿着四方镜,手指滚热,指甲都折断了几根,血痕触目惊心。

    她服下了恢复的丹药,可浑身劲一懈,脑海中还是有止不住的眩晕感传来。

    大战过后,身体本能的想要休息。

    她左脚换右脚地倚着树干,强撑着精神。

    她在等赵巍和李逾的传信,在等琅州的消息。

    ==

    琅州城城外,沅河两岸以及北面山坡后,呈现出三军对峙的场面。如此阵势一摆出来,除了领着安州军前来的赵巍,其他两家统帅都有片刻愣怔,难以置信,旋即怒上心头。

    谁能想到旁边的安州驻军会来插一脚。

    转念一想,简直想笑,天都现在满身烂摊子,居然还有闲心来这给人添堵,真是叫人敬佩。

    而潜伏在天都驻军中的赵巍,提心吊胆中过了几日,但到底本就是将帅出身,靠自己的本事领了军队,占据了萝州,打斗或许不如那些九境骁勇,可论行军作战,兵法谋略,很有一套自己独特的行事准则。

    到了今日,兵临城下,用那块令牌恩威并施,将安州城城主连蒙带骗制得服服帖帖,指东不敢往西。加之穆勒被擒,温流光与温禾安交战的消息飞快传出来,那城主在这样风雨飘摇,人人自危的关头,连求证都没敢。

    李逾三天前就来了琅州,来的时候和赵巍打了个照面,直说自己来这只负责两件事,一是捉人,二是不让驻军真打起来,领军打仗的事别指望他,他一窍不通。

    本意是想让赵巍安安心,可他来的那日才和穆勒打完,气息萎靡,贵公子般的气质更显羸弱,赵巍一看,没觉得安心,反而忧心忡忡。

    这三日,李逾拒绝了赵巍想让他跟着去安州养伤的提议,留在了琅州。

    他在琅州买了个院子,很早以前就买了,院子不大,就在街边。他干脆回了这里,先昏天暗地睡了两日,起来后已经是第三日的正午,他吞了把丹药,上街买了酒,糕点,又去外城的芦苇滩边摘了种很酸的果子,去看祖母。

    小时候,他们没有固定的“家”,总是从一座城池逃向另一座,粮食丰足,局势稳定的州城名额得靠买,他们永远挤不进去,所以只能东躲西藏,闻风而逃。那时候琅州还没通渠引水,常闹饥荒,常征兵伐,不是个好

    地方。

    谁也想不到,就是这了,什么都断在了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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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逃难时住的那个小茅房被温禾安圈下来了,重新简单修缮了下,那片地方靠近城外,现在没人住了,所以立了座小小的坟,竖了石碑,他将手里提的东西放下来,摆好,自己盘腿坐下来,拿起拂尘将石碑上的灰扫干净。

    他唤:“祖母。”

    唤了一声,就停下了。

    来多了,也不知道说什么。

    李逾拿出四方镜,里面赵巍给他发了好几条消息,生怕他睡死过去,或者把今日的大事忘了,他回了句准时到之后,将它合上,对着石碑说:“您看看她胆子多大。从小胆子就大,是不是。”

    “不过,琅州好像真要被她夺下来了,穆勒也被她擒住了。”说到这,李逾停了停,说:“祖母,您是不是还不知道穆勒是谁。”

    男子声音天生偏沉,稍低一点,就显得很是郑重:“是百年前参与琅州施粥之事的人之一。”

    他站起来,将带来的酒洒在石碑前:“他们一个一个,谁都别想逃掉。”

    最后,李逾撩开衣摆拜了三拜,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琅州城已经安定了一些年头,但自打上次巫山驻军夺了隔壁三州之后,城中也是人心惶惶,而今三军陈兵的消息一出,沿街家家户户大门紧闭,偶有几人出来,甭管是贫是富,也都是用衣领裹着脸,左顾右盼,一惊一乍如惊弓之鸟。好似下一刻城门便会大开,无数身着甲胄的兵士涌进来,以血腥与杀戮无声昭告这座城池已然易主。

    百年了,九州还是这个样子。

    饥荒,战乱,天灾,疫病。啼饥号寒,饿殍盈途,权势更迭争夺中,白骨何止千万具。

    李逾从奔走的人脸上看到深切的恐惧,这种恐惧不论何时,都能将他拽回记忆最深刻的少年岁月。

    他再次咽下一把丹药,看了看天色,算着时间到了沅河两岸,安州的驻军中。

    赵巍一见他,额心上的汗总算是止住了,再一看,王庭和巫山的统帅已经夹枪带棍,你一句我一句地嘲讽起来,两军对垒,森森无声,肃杀之气蔓延整条沅河。

    谁也没太将安州的守军当回事。

    因为这支兵既不精,又不勇,领头之人见都没见过,气息还不到九境,跟另外两家一比,哪哪都比不过,幕一都开始纳闷天都究竟是怎样的想法,不会是被温禾安刺激疯了吧。

    说起来,这件事中途虽也历经曲折惊险,但还算是走得顺利,能如此顺利,有一半是因为三家积怨已深,在其中一家眼中,另外两家会做出什么缺德的事都不意外。

    就像好好的两军对战,天都突然横插一脚,乍一看面面相觑,细想之后天都也是能做出这种事的德行。

    赵巍骑在坐骑身上,看着远处幕一手掌一挥,巫山驻军开始进攻,心提到了喉咙口,他侧身问身边的李逾:“公子负伤在身,第八感是否还能用出来。”

    “能。”

    李逾

    四方镜里的消息已经堆积成山,他师尊放话他再不滚回去就再也不用回了,寒山门也不用回了,而且穆勒也被他搜走了所有东西,用圣者之器捆了丢在萝州密室中,解决完琅州的事,他得尽快回去。

    “徐远思还没出来?”

    赵巍摇头,面色凝重:“没。”

    这是整件事情中温禾安唯一预料还没应验的地方。

    他话音才落下,就见王庭驻军前撕开一个空间裂隙,出现在画像中的徐远思和另一个男子露出面来。

    徐远思在王庭手中过了人生中最为难捱的三个月,这群人根本不拿傀阵师当人,哪里有用就往哪里搬,而且他不知道王庭是怎么打算的,他们囚了徐家这么多人,究竟准备做些什么——肯定不会是好事。

    这就如同钝刀子磨肉,磨得他吃不好,睡不好,身形消瘦了一圈,眼下两团乌青缀着,日夜面对江召那张阴沉沉摸不透的脸,无数次生出想就地起阵拉着他同归于尽的想法。

    温禾安不是给了他傀线回应吗!

    为什么跟穆勒打,跟温流光打,打完这个打那个,打得江召脸色一天一个样,也不见来捞他一把。

    此时此刻,他脚才踏着地,身后那位江无双的亲信就压低了声音命令:“开傀阵,辅助大军战斗。”

    徐远思抵着牙无声冷笑一声。

    这样下去,他非得被王庭这群王八崽子活生生耗死。

    徐远思眼仁里映出巫山列队整齐的兵阵,无可奈何,手掌贴到地面上。

    无声的涌动从掌心扩出,渐渐牵连住身后的王庭军,才要有近一步的动作,就见耳边传来骤烈的风声与江无双亲信的怒吼声,后知后觉一抬头,见有一戴着獠牙面具的男子从天而降,袖里生风,将王庭看押他的人掀得原地一翻。

    就在这个当口,徐远思被他拎着后颈一提,身形暴退,退至安州军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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