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闲小说 > 恐怖灵异 > 沉沙 > 三十五第章 鼓角声悲
    彼时凉夜深沉,而朔风暂歇。

    苏敬则于城郊荒野之中侧身回望之时,正见城池立于浩雪皑皑的天地之间,殷红暗淡的天幕辉映着山川间缟素般的隐隐华光。

    引路的风氏商会下属向着他微一躬身:“苏郡丞,林氏祭祖之地便在前方山丘之下了,我等便就此告退了。”

    苏敬则颔首称谢,目送他远远地折返离去:“有劳。”

    “公子,为何偏偏去寻林家?”流徽抱着手臂,微微眯起双眼眺望着东南方绵延的山丘,“毕竟无论如何,眼下仍是请谢家出手更为可靠。”

    “谢姑娘既已入城,谢徵又岂会坐视?”苏敬则笑了笑,当先举步向东南方而去,“定北军已足够平定此乱,我只望林氏不会转而襄助卢冀或是羯人。若能进一步劝得林家主交出些许此前失踪的官粮,便是更好。”

    “公子还真是……志向高远?”流徽听得他末了的那一句话,不由得长叹着耸了耸肩,疾步追了上来,“让他们就这样将收入囊中的东西拱手让人?这可不好办。”

    “这一点,自然唯有见机行事了。若是一切顺利,届时回城后你先行回宅中,我还需前往郡府交代一番。”

    “也好。”流徽自是一叹,了然似的径自道,“果然公子还是放不下藏于宅中的卷宗——检籍之事如今还动不得,那些记录反倒成了炙手之物了。”

    “……”

    二人也不过简短地低语一番,便沉默地向着山脚而去。此刻郊野之上寂静寥廓、万籁清明,唯有耳畔萧萧肃肃,应是细雪落于松梢、碎冰碾于足下。

    行不过多时,流徽便骤然闻得前方似有窸窣轻响,当下便是上前一步以手按剑,示意苏敬则暂且驻足以观其变。

    “阁下的侍从,当真是警醒——”道旁残破的土墙后,林崎悠悠地笑了一声,抱着长剑举步而出,只是在瞥见来人之时,到底仍是显出了片刻的讶异,方才又道,“原来是洛都的旧人啊……”

    苏敬则自是难免疑惑,而流徽却是长叹一声,无奈地反击道:“时间紧迫,不知破军使所谓的‘旧人’,是说在下,还是在说公子?”

    他特意略微咬重了“破军使”三字。

    流徽本就出身于绣衣使,只因昔日绣衣使内部倾轧侥幸未死方才得了如今的身份。眼下他如此一问,苏敬则心下便立时也明了了几分。

    “在下林崎,表字修远,如今已非绣衣使破军。”不料流徽这番话说得如此直白,林崎噎了噎,也不愿对方多提绣衣使中旧事,开门见山道,“二位何故乘夜来此?”

    “那么林公子又何故夤夜等候于此呢?”苏敬则轻笑一声并不直白作答,沉如永夜的眸子此刻也是了然地含笑望向了他,“在下新兴郡丞,乘夜来此,欲与林家主商议城中之事。”

    林崎微一颔首,自是并不惊讶:“看来家主所料不错,请随我来吧。”

    “有劳林公子。”

    三人先后向东南方而去,不多时便已遥遥望见了山丘下的那一处别院。院外守卫见是林崎携人前来,俱是不做半点口舌之争,只例行查过鱼符后便退步放行。

    “家主此刻正在偏厢房中休憩,只是二位……”

    林崎正斟酌着如何开口,流徽却已是一副谙熟于心的模样:“好说,我在耳房候着。”

    “……如此正好。”

    林崎见流徽会意,便先行引他至耳房暂歇,而后领着苏敬则一同向偏厢房趋步而行,不多时便已抵达门前。

    “听闻苏郡丞深夜来访,快请进吧。”

    既已听得林羡之发话,林崎自是无声地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向后退了一步。而苏敬则亦是并不怠慢,道过一声“叨扰”后便推门而入。

    林羡之此刻正端坐于雕镂精美的卷涛纹黄杨坐床之上,闲闲摆弄着一盘黑白子。他闻见屏门吱呀,便也循声看来,微笑颔首:“幸会,请入座吧。”

    偏厢房内灯烛通明,荧荧的烛光将三叠灯檠之上臈缬布的幽兰纹样映得清晰可辨,又于坐床后方绘着落日晚曛图的四牒屏风之上投下影影绰绰的光斑。

    苏敬则依言入座,寒暄道:“不曾想此刻更深雪重,林家主仍有此番闲情。”

    “方才惊闻城中生变,我为一姓家主,自是难免心怀忧惧。”林羡之笑了笑,当先于棋盘残局之上落下一枚白子,“苏郡丞既已来此,不妨一面详谈今夜变故,一面了此残局。”

    “承蒙林家主盛邀。”苏敬则亦是并不推拒,只拈过一枚黑子轻轻落下,并不与之顾左右而言他,低声道,“只是晚辈窃以为,林家主所欲知晓的,当是今夜的云中残局。”

    林羡之取过白子,闻言后只是别有用意地向着他一抬眼,方才徐徐落子:“苏郡丞这一子落得刁钻。”

    “久用战则钝兵挫锐,久暴师则国用不足。夫钝兵挫锐,屈力殚货,则诸侯乘其弊而起,虽有智者,不能善其后矣。”苏敬则此刻反是心领神会似的垂眸端详起了棋盘之上的黑白局势,而后温雅得体地笑着又落一子,“兵久而国利者未有,故林家主这一残局,虽明面看来占得优势,却因黑白子皆缠斗已久,其下难免旁生枝节。”

    他这一席言语,意下已直指云中诸方长年攻讦内耗之事。林羡之自非愚钝之辈,心下已是明了,便又落子道:“眼下局势渐趋明朗,若为寻常枝节,自当尽以快刀斩之。苏郡丞莫不是以为,我已无此力?”

    “晚辈并无此意。”苏敬则好似早已料定他会如此作答,只是再落黑子,徐徐笑道,“只是棋局至此,已可见根系羸弱而枝节遒劲。此时枝节可斩,他日积贫积弱之残局不可斩。届时再有交锋,林家主自忖可有几成生机?”

    此言一出,林羡之一时默然,二人便也如此沉默着又以黑白子厮杀过了十余回合。他自是意在乘乱出手削尽各方余力从而掌控新兴郡诸士族,亦并不在意一介郡丞是否勘破此意,然而苏敬则此番话语却令他又不得不三思一番——

    若是今夜过后卢氏与谢氏皆再无一战之力,便意味着新兴郡中的有生战力亦是所剩无几。然并州之地西邻羌渠,北有高车,州郡之内亦有数支羯人流窜,纵然丘穆陵与乙弗利这一支被灭去,来日亦免不了更为强劲的高车、羌渠乘虚而入。只是到得那时,仅凭林氏部曲之力,断不会再有足以抵御之力。

    四牒屏两侧的灯檠烛台之上,火焰轻轻一曳,一时间屋内光影俱是一动。

    “此言有趣,苏郡丞因何而言‘积贫积弱’呢?”林羡之斟酌许久,落定了又一枚白子,微笑如常,“苏郡丞棋路颇险。”

    “兵法曾言,智将务食于敌。食敌一钟,当吾二十钟;忌秆一石,当吾二十石。卢家主深谙此道,可惜……他此前诸番行径,又究竟是以何方为‘敌’呢?”

    苏敬则这番话虽未提及林氏,却已令林羡之的神色略微凝了凝——此前卢冀暗中联合新兴郡羯人与驿官亲信一同窃取官粮之事他自然并非不反对,城中民变致使齐仲膺身死虽正中他的下怀,却也令他更为忌惮羯人势力。

    而此言又何尝不是在暗示林羡之,若想长久固守新兴郡,便需将官粮还于仓廪呢?

    见林羡之神色微动,苏敬则只做不知,复又凭着今夜局势揣摩过林羡之的策略,进一步试探起来:“不知诸侯之谋者,不能豫交。羯人毕竟非我族类,此事于卢、林二族皆是如此。”

    林羡之再次默然,苏敬则心知自己猜测不错,林氏果真也与羯人另有谋划,而依着此前林羡之那番“斩草除根”之语,真相便已十分明了——

    此前众人皆认为丘穆陵应是被卢冀暗中释放,并与其共谋齐氏,而林羡之不过是怀有异心暗中作梗。如今看来,当是林羡之已然明晰卢冀的谋划并转而与乙弗利结盟,选取今日击那两方于不备。

    而今夜谢长缨既已入局,不论缘由是否与林氏有关,谢徵必不会坐视。届时定北军若能尽灭城中羯人,自身想必亦会有所损伤,从此城中几无威胁,林羡之便可高枕无忧。

    这便是林羡之自中秋宴设法引谢氏入局时已然开始的谋划了。

    苏敬则见他沉默不语又微露讶异,终是直白地笑道:“林家主对谢氏的担忧实属无由,殊不知今日洛都亦有调令,召谢徵北上雁门郡为宁朔将军兼领郡守。”

    “苏郡丞是受谢氏之托而来?也是,我仿卢冀笔迹送入谢氏别院的信件想必已足以令他出手。”半晌,林羡之长叹一声,投子告负,亦不再作隐晦之语,“知可以战与不可以战者胜。阁下自可放心,言已至此,我非昏聩之辈。为云中安危计,林氏部曲断不会动手令其两败俱伤。”

    “仅仅只是林氏部曲么?他们可不足以令定北军‘两败俱伤’。”苏敬则听得此言,却是抬眸看向了那扇四牒屏,以不卑不亢的含笑语调扬声道,“此等曲折回环之计,令下官不免忆起赵王之乱时的往事。”

    林羡之轻叹,起身走下坐床,向着四牒屏微微一躬身,不再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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