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醒来，她正躺在卧室的床上。
窗外天还是黑的，看来应该是没昏多久。
玛利亚茫然地看着身旁一脸焦急的赖特太太，后者正半低着头祈祷，见她醒来长松了一口气，紧绷的神情放松些许，又连忙在胸口画起了十字。
“感谢上帝，感谢上帝。玛利亚，玛利亚感觉怎么样？”
玛利亚坐起身来活动了一下四肢，又揉了揉脑袋，只觉得太阳穴处隐隐跳动。除此之外，好像身体没有什么不适。于是她回答道，“我还好，祖母。”但还是难掩心中困惑，“我这是怎么了？”
祖母方才放松下来的面部又挂上几分忧虑，她摸了摸玛利亚的脑袋，望向门外。
“我已经打电话叫镇上的医生来了，他们待会儿就为玛利亚检查。”
玛利亚点点头，有些忐忑不安地等待着。
扪心自问，在祖母的教养下，她平时的饮食、运动都可以算得上规律和健康，从小到大连生病感冒都没几回，怎么会突然晕倒呢？
不会像某些故事里写的那样，突然身患绝症吧，她心里越发惴惴起来。
正胡思乱想着，只听见一阵有力的敲门声。
赖特太太赶忙起身，往客厅走去。
过了一会儿，只见一男一女两个年纪不小的人走进来。前头的男医生是个熟面孔，以前为学校做过体检，他向玛利亚投来一个安慰的眼神，“玛利亚的情况我听说了，不要怕，昏倒有时候并不是什么严重的病……让莱安娜小姐为玛利亚检查一下。”
身后那个女人露出和蔼一笑，走上前来。玛利亚这才看到她背着一个大大的挎包，里面是各种医疗仪器。玛利亚安静地站在那儿，让护士为她做了一个全身检查。全程，赖特太太都在一旁紧张地看着，抱着双手不住祈祷。
男医生听着女护士汇报上来的结果，摩搓着下巴，“嗯……各项指标一切正常……”他最终放下报告转向赖特太太，“经过我们的检查，赖特小姐没有什么问题。昏倒可能是贫血的缘故，您刚刚说她下午一直待在卧室里？也可能是长时间不动造成的低血压……”
赖特太太如蒙大赫地松了口气，闭眼不断地在胸口画着十字，“噢——感谢主耶稣”她握住医生的手，“辛苦玛利亚了，哈特大夫，愿上帝与玛利亚同在。”
哈特医生礼貌地笑笑，对玛利亚安慰性地点点头，收拾东西和女护士一起离开了。
医生走后，祖母找来两片药片给她兑水喝下，叫她好好休息。卧室门关上，玛利亚听见客厅传来摆放神龛的声音和低低的祷告声。在药效的作用下，她很快感到一阵困意，躺在床上渐渐睡去。
迷迷糊糊中，一轮巨大的圆月忽然闯进脑海……玛利亚恍然想起，自己昏倒前看到的景象，天上的圆月……当时的情形涌上脑海，她却控制不住地沉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到了天亮。
早上醒来，阳光透过厚厚的窗帘薄薄地投射进来，撒在被褥上。玛利亚坐起身，揉了揉脑袋，感觉精神恢复了许多。
推开门，赖特太太早已为她准备好了早餐。见玛利亚出来，她表现得很关切，“小玛利亚，你感觉怎么样了，还有不舒服吗？”
玛利亚笑着摇摇头，祖母仍然过来，把她牵到椅子上。
吃完饭后，祖母想起昨晚医生的话，说要她到庭院中运动一会儿，晒晒太阳。玛利亚只好答应。
溢满花香的庭院中，玛利亚无目的地来回走动着。昨夜入睡前的记忆忽然再度涌现。望月时身体那一瞬的怪异感觉挥之不去，玛利亚越回想越觉得清晰，不由后背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浑身发热，心跳加快……这会是贫血的前兆么？她后悔昨天哈特医生在时没有想起这事询问他。
心中总还有些疑惑，玛利亚感到不对劲。尽管对治病这方面没什么了解，凭直觉，玛利亚也认为那不是贫血的症状。
何况，自己之前从不贫血呀。而且，之前像那样看一下午书，也从没有出现这样的情况。
午后的微风轻抚，院中祖母精心养护的花草惬意地散发着馨香，更渐渐驱散了玛利亚心中的杂念。玛利亚漫步在花海里，享受这独一份的宁静。
不过之后的几天，那晚的症状再没出现。她逐渐放下心来，几乎将这件事就此抛到脑后。
直到一个月后，玛利亚突然接到里奥的电话，邀请她到他家里去玩。
玛利亚欢快地来到里奥家。
里奥和她同在一个村庄里，她过去也去过他家几次。他的舅舅管他很严，不让他到镇上乱跑，甚至到玛利亚家来玩都不太愿意。因此，学校以外他们一起玩，都是在里奥家里多些。
里奥的家对她来说，也就很熟悉了。
穿过一排平平无奇的房子，里奥的家就是它们中的一个。玛利亚扣响大门，却忽然听到头顶传来一声呼喊。
“玛利亚！”
男孩梳得整齐的短发服帖地拢在耳后，一双有神的蓝眼睛在看到她后微微弯成欢快的弧度，他伸长手臂冲她摇动着，像个下一刻就要飞扑过来的天使。然而他这会才像想起什么似的，连忙收回手去对玛利亚抱歉一笑，紧接着飞快转身下楼来给人开门。
玛利亚被他的兴奋劲儿感染到，不自觉洋溢起笑容。
里奥拉开门，拥抱住她，“玛利亚！好久不见！”
“才一个月不见啦，里奥。”
玛利亚笑着把人从自己身上扒开，轻车熟路地进了屋。
她正想给里奥严肃的舅舅打个招呼，环望了一下屋内，却并没有看到人。
“阿戈斯蒂尼叔叔不在吗？”
弗朗西斯·阿戈斯蒂尼是里奥的舅舅。而里奥的全名则是莱昂纳多·洛伦泽蒂。
里奥轻轻点点头，“嗯，舅舅有事出去了。”
哇，真新奇，玛利亚心里默念道。要知道，这是第一次她来里奥的家，而他的舅舅不在。以往，每当他们一块玩时，里奥的舅舅总待在不远处，不时投来严肃的目光。
这也让她一直对里奥的舅舅有点儿发怵，总觉得他不好接近。好在玛利亚脸皮够厚，这一点儿也打消不了她来里奥家玩的热情。
而今天，里奥的舅舅干脆不在，那简直是皆大欢喜。
玛利亚瞬间感到放松许多，望进里奥那双如沉静海面般的蓝色眼眸，却忽然想起之前帮他送信的事。信上的地址说明他父亲已经来了英国，里奥会不会要离开了呢？
玛利亚想了想，最终还是不忍提起这事破坏现在的氛围。里奥从房间拿来了积木和图书，他们像从前那样玩了起来。
玛利亚拿起手边的书，是一本短篇插画。
“——从前有一个国王，他有一个女儿。女孩的继母不喜欢她，把她送到一座城堡里关起来。继母假装关心公主，实际上公主孤独无助。一个王子偶然经过城堡，他们相爱后，女巫帮助他变成鸟，与公主相见。他们每天用一本魔书互相变形，享受着幸福。”
玛利亚轻声继续读着，“一天，王后来看继女……”一阵醇厚的香气悠悠飘来打断了她。玛利亚看向里奥，“哇！芝士蛋糕！”
里奥腼腆地笑着，默默把盘子里的蛋糕递给她。
“感谢主耶稣！”玛利亚不客气地大快朵颐起来。
里奥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她，平静如无风湖泊的蓝眼睛渐渐浮上一层落寞的涟漪。
吃完蛋糕后，她把刚才的插画书丢到一边，和里奥玩起了积木，一个下午很快过去了。
临走时，里奥突然叫住了她。
男孩站在门口还维持着刚刚欢送的姿势，只是整个人仿佛忽然浸到一股淡淡的伤感中。玛利亚似乎感受到了周遭低沉下来的情绪，心中好像有了数，却也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静默地看着他。
里奥微垂着头，像在酝酿着，又像在积蓄勇气。过了好一会儿，他终于抬起脑袋，很小心翼翼似的试探着说，
“我的父母要来接我了……玛利亚。”
里奥飞快地看玛利亚一眼，又迅速移开了眼神，“我就要离开英国了。”
玛利亚看着他，不由叹了口气。虽然跟自己预想的大差不差，但真正离别的氛围到了眼前，还是感到不是滋味。尤其是里奥看起来比她更加难过，玛利亚终于不忍心地上前，轻拍了拍他的肩。
“没关系的，里奥。想想看，你可以回到爸爸妈妈身边，不是吗？还有你小时候的家，你的故乡。我想那里可没有朱迪和乔治那样恶趣味的幼稚小孩，哈，他们现在再没有理由嘲笑你了。”
里奥的眼神闪烁了一下，他抬起头，勉强对着她微笑。
玛利亚想起什么，又补上一句。
“再说啦，我们也可以打电话的呀。我的电话号码不会变，等到秋天，我会继续去阿丹姆斯普林中学上学，到时我一定会经常跟你打电话的！”
男孩沉默地听着她的安慰，终于对她挤出一个微笑。他踟蹰了好一会儿，开口却只是说。“我相信你，玛利亚。”
“嗯！”玛利亚鼓励地笑着，对他挥手道别，又在门口深深望了一会儿这间塞满美好回忆的小屋，才转身离开。
走下小屋的台阶，她深吸一口气，在心里感叹着。唉，这一下分开，恐怕不是几年就能再见着了的。
傍晚，走在回家路上，玛利亚还有些没从真正要和朋友分别的那股劲儿中缓过来，思绪四处飘荡着，竟没注意到前方站着几个目前她最讨厌的人。
然而，不待玛利亚反应过来，他们已经发现了她。为首的高个儿女孩露出一个刻薄的笑容，招呼着他身后一脸雀斑的矮胖男孩和另一个瘦长脸的女孩，嘴里哼哼着朝她走来。
“看，这儿有个小流浪汉！原来是没爹没妈的小赖特~你家里那个神神叨叨的老太婆终于想起要丢掉这个小垃圾了？”朱迪·麦克森用吆喝般的嗓音喊道。
“那个跟在她后面的外国佬呢？不会被这个小人甩了吧？”乔治温特乐呵呵地说，用手扣弄着鼻子。
“谁知道呢？兴许她刚从外国佬家出来呢，呵呵。”
年纪最大的瘦长脸女孩咧开嘴，毫不客气地说。
或许是离开了学校的管束，也可能是放了这么长时间的假混野了，三个人说的话一句比一句过分难听，直接照着人的底线泼油点火。
玛利亚冷哼一声，本想绕道就走，没想到你们上来就喷粪！
玛利亚抬高眼睛给面前三个无论横纵块头都比你大的人送上蔑视一瞥——赖特太太这时仿佛出现在她心里念念有词……仁爱、喜乐、和平、忍耐……污秽的言语，一句不可出口……一切毒辣、怨恨、愤怒、争吵、毁谤及一切邪恶都要从你们中除掉……各人要快快地听，慢慢地说，慢慢地动怒……不行啊，欺人太甚——迫害你们的，要祝福、只可祝福，不可咒骂——好吧，那就给你们送上祝福吧！
“我无比同情你们，是的，麦克森，温特，卡彭特。你们的苦难是如此深重。我祝愿你们的父母能再增加一点修养，或者少对你们施以棍棒，以免教你们更加不可收拾地犯罪，让一个个善良的灵魂被毒害成如今我眼前散发着臭气的恶棍。我会为你们祈祷的，即使刚才那些污秽不堪的话已经让你们半只脚踏进地狱油锅里了，我依旧祈求耶稣原谅你们。”
高个儿的朱迪瞪大了眼睛，细长的鼻子吐着粗气儿，显然气得不轻。男孩儿乔治和后面那个大年纪的女孩更是涨红了脸。“装模作样的傻瓜！”她咬牙切齿地骂道。然而她身后的男孩儿可没什么忍耐力，径直冲过来就要揪玛利亚的衣领，被她灵巧地躲了去。
虽然个头上在这三人面前没什么优势，但她一向能以灵敏的反应能力逃脱他们的魔爪，扑了个空的乔治·温特趔趄着差点摔倒，他扭过头气呼呼地看着玛利亚，眼睛里仿佛要喷出火。趁他做出下一步动作前，玛利亚迅速朝前跑去。
“站住！”卡彭特尖叫着冲她喊。她年纪最大，力气也不容小觑，玛利亚想起二年级被她揪住时挨过的巴掌和去年郊游她差点扯掉你的辫子，脚步不由地更加快起来。一旦她开始跑，几乎就不会再有麻烦了。不知怎么的，他们总也追不上她。
然而，今天好像就在“几乎”之外。
“啪”的一声，后脑勺传来钝痛，耳边呼啸的风声像突然转了向，打着旋儿将她整个人扇到一旁，玛利亚踉跄着差点跌倒在地，眼前一阵发白的模糊。生理性的泪水在她反应之前就糊住了视线，她本能地扶住头，捂着耳朵，嗡鸣声却不断传来。
脚踝一阵尖锐的刺痛，想来是刚刚停下时扭伤了。玛利亚整个人都还发着蒙，扶着头的手下意识探向脑后去摸有没有流血，追上来的人却不待她反应。“接招吧，”乔治·温特挥起一块石头向她招呼过来，玛利亚本能地伸出手去抵挡。
尖利的石块瞬间将五指划破，正好切割在指甲下软肉的位置。刺痛如针锥扎进心脏，让人不受控制地大叫。她手指蜷缩着紧紧扣入掌心，这感觉就像直接对着人的胸口来了一下，玛利亚蹲了下去，一时间脑后的痛感都消失了。
天不知道什么时候完全暗了下来，这条街道上已看不见其他行人。麦克森和卡彭特姗姗赶来，温特得意地放声怪叫着，炫耀他刚才击倒了她。玛利亚愤恨地抬起头望着眼前三个扭曲的面孔，明明只是被划伤了手指，却仿佛抽走了浑身的力气，双腿又痛又麻，让人完全站不起来。
现在已经天黑了，周围又没有人，赖特太太在家里根本不会知道她遇到了什么。她看着面前三个高大的人影，第一次感到了恐惧。
跑，快跑，甩开他们。她心底叫嚣着，却怎么也使不上力气，只能眼看着卡彭特在麦克森的示意下狞笑着朝自己走来，脸上是大咧咧的不怀好意。玛利亚感觉她下一秒就要揪住自己头发扇巴掌了，后背升起一片凉意。在他们身后，月亮不知什么时候已冲破了云层，饱满地高悬空中，洒下清冷的辉。
玛利亚看着那轮满月愣了神。一个月前在庭院中昏倒的情景闯进脑海，她好像再次感到了那种从脚底升起的燥热。不，这不是错觉。指尖的伤口沸腾般燃烧起来，然而她却来不及呼痛，一股热意直达心中，仿佛一滚热油淋在心脏上，随后将那沸腾推向四肢百骸——方才双腿的麻意骤然加重，传遍全身，且愈演愈烈。尖齿处的牙龈传来难以忽视的痒意，周身的血管好像都点起了火，将那赤红也烧到了人眼前。视野被猩红的雾气取代，心跳剧烈得不受控制，咚咚地砸在人耳边。
玛利亚不知什么时候已站起了身，又或者不是她在操控自己，她看着面前的三个人，他们已经变成了一团扭曲的影子，惊叫声微弱地从很远处传来。玛利亚脑中只剩下一股冲动，或许就是这冲动支配着她。
她的身体如闪电般飞窜起，直直扑向离得最近的卡彭特，后者惊叫的嘴还没来得及闭上。这须臾间就像一支箭离了弦，她方才站着的地方还留着道道重影——然而有人比她更快，只见路旁的树丛后忽然腾起一道黑影，数十米的距离，转瞬之间，让人连眼睛的错觉都不至于怀疑——玛利亚只觉得身体轻盈起来，有什么拖住她的肩膀，等她回过神时，已经与卡彭特等人拉开了距离。
“啊——”尖利的叫声将远去的声音拉了回来，模糊的视野中，温特下巴脱臼似的张着嘴，惊恐的眼睛瞪得老大，卡彭特后仰在地上颤抖着，麦克森还在持续不断地发出尖叫。一个戴着兜帽的人站在玛利亚面前，她身形高大、细挑，是个成年的女人。她放开玛利亚的肩膀，转过身去走向麦克森他们。
麦克森叫得更大声了，她看起来想逃跑，双腿却好像打成了结，跌坐在地上。女人沉默地一言不发，玛利亚模糊地看到她好像拿出了什么——一个类似怀表的东西，在三人眼前晃着，尖叫声渐渐小了，然后像卡壳似的止住，四周又恢复了寂静，只剩下玛利亚如雷贯耳的心跳声。
猩红的雾气中，她看到女人转身向自己走来，女人蹲下身，凑近她，然而她却一点儿也看不清眼前人的面容和表情。
“喝下它。”
模糊中，一个瓶子被递到眼前，隐约能看见里面是暗红色的液体。玛利亚越过女人望了眼麦克森他们，三人维持着之前的姿势一动不动，好似呆滞地站着。“喝了它，我告诉你一切。”女人催促道。
玛利亚直觉女人帮了自己，而且她现在身体的反常也实在令人恐慌，短短几分钟发生的一切悚然让她的大脑失去了思考能力，她选择相信面前这个沉静的女人，接过药瓶，将里面的液体一饮而尽。
微涩而醇厚的口感滑过舌苔，冰凉的液体顺着食管流进胃里，却渐渐弥漫开一股温暖，顺着身体的管道涌向四肢百骸，手脚的麻意消退了，如雷般鼓动的心跳也渐渐平止下来，恢复成舒缓的律动。玛利亚扶住脑袋，太阳穴处的血管不再突突地跳得头痛。眼前的红雾散去，她反复眨了几次眼，视野终于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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