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轻男子被说得一咽，却下意识反驳道：“我凭什么要舍弃性命，我家中还有妻子亲人，再说，我同少君能一样吗？不论哪个少君被选中，一个女子，能为家国带来安康是她们的荣幸也是使命！”
“好一个荣幸和使命，男子主义在姻城大于天，你们巧舌如簧，任凭女子长再多嘴都说不过你们，难道，换作别人就没有亲人朋友要挂念吗。”程穗安压低了眉，亦不自觉的反驳。
那年轻男子诧异：“小郎君，你怎么竟为女子说话？”
“我”程穗安下意识回想自己已是男子扮相，不再敢多说，怕惹来不必要的麻烦，跪在尸首前的孩童还在大哭，百姓们都已纷纷散去，有的赶路另寻谋生处，有的还在歇脚，偶有几时向那孩童投来怜悯的目光，却没有施予援手，将这孩子带走。
程知乐杵在原地，斗笠面纱下的她，早已将唇咬破，她闭着眼睛，聆听那孩童凄厉的哭喊，心中自愧不如，她仿佛斟酌了很久，沉声道：“阿穗我想回去。”
程穗安被这句话怔得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回哪里？”
程知乐咽了下喉咙：“姻城宫满疆。”
“你疯了？”程穗安起了惶恐，决然道：“不管怎么样，我都不会让你回去的。”
“但如果我回去！”程知乐吼道：“姻城再不用经历战乱，守在南边的将士不用以性命换我们出城，百姓不用流离失所，这些孩童也不用随着父母奔波劳累!我一个人的死换他们安宁度日确实很应该。”
她是个很少吼的人，程穗安第一次见她吼，也是幼时第一次在学堂见面时，程知韵连同她的母亲一起骂她卑贱，程知乐吼了，第二次，是现在。
程穗安知道，她真的很心善，以至于有点过头，可程穗安不是这样的人，她宁可自己没有这么多的怜悯之心与旁人共情，所以生来就冷熬，从前她只在意自己同母君，现在，她也只在意自己和阿姐。
“那这种以性命换性命的迂腐流传什么时候才能结束。”程穗安道：“阿姐，这不是你的错，生命不分多与少，不能以数量衡量，至少在我心中，你的命比他们所有人都重要，所以阿姐，你不妨自私些，只在意你自己和当下就好了。”
可是程知乐做不到，她这一生里，或到至今，自觉连个在意她的人都没有，但旁人不同，他们有亲人朋友，有念想，能活下去的路还有那么长，却要因为她一个人断送，就真的太不值当了。
她摇摇头：“阿穗不用在意我的生死，我一个人，就当来这世间走一遭，在为百姓死得其所，也算是为下辈子积德罢。”
程穗安侧头透过她斗笠散下的面纱望着她微茫不清的面容，她也不清楚程知乐是否决绝，但她清楚自己：“阿姐，你不在意自己，可我在意你，没了阿姐，我活不下去。”
程知乐蓦地将垂下的头抬起，“没了你活不去”这句话，分量太大了，她一瞬间以为自己听差，却不敢再向程穗安确认一遍，她何德何能，能让一个曾经在高台上自傲的少君为她这一个半吊子阿姐说出这样一句话炙热的话来。
“所以阿姐。”程穗安道：“如果你也在意我的生死，就不要回去。”话末，程穗安伸出手来，试探性的等着程知乐搭上。
良久，程知乐缓缓抬了手，那就为这句分量大的话，再活一次吧。
程穗安得意偷笑，她也在赌，赌阿姐其实也在意自己。
突然，程知乐松了手，大步上前，蹲下抚摸那个跪在尸首旁的孩童：“阿穗，我们带他走吧。”
程穗安皱了眉头，她不大想，她只想顾着自己和阿姐即可：“我们养不起他，比起寻常百姓，他跟着我们，早晚饿死。”
程知乐道：“可是现在无一户人家收留他也会死阿穗，你看他还那么小，话都说不清。”
程穗安轻叹着气，打自出来靠自己谋生的第一天，她就叹过很多次了，她不说话，也不知如何是好。
那孩童看到有人过来抚慰他，哭得更猛了，转过幼小的身子，紧紧抱着程知乐不肯撒手，这也令程知乐要带走他的心更加坚决，她看到程穗安在一旁扶额，难为道：“阿穗我知你在担忧什么，往后我把我自己吃的那份让给他，他那么小，吃不了多少的”
良久，程穗安沉着脸抬脚，踹了一旁脚下的石子:“随你。”
程知乐欣喜若狂，笑脸逐开，将那孩童抱了起来，走到程穗安旁边：“你瞧他多可爱。”
程穗安不冷不淡的扫了那孩童一眼，嘀咕道：“可爱又不能当饭吃。”
许是那孩童哭累了，缩在程知乐身上靠着，程穗安不喜欢他，赶路时，那孩童也不会一直让程知乐抱着，会自己走，程穗安就会逮住机会，扮鬼脸吓唬他，将他弄哭，那孩童很机灵，会跑到程知乐旁边哭诉，他虽然不会说什么话，却会拿着手上那支玉色的杆笔指着程穗安，意示程知乐她吓唬他。
这时候程知乐就会轻轻抱他起来，轻轻拍着背抚慰，轻轻告诉他不要害怕，他依偎在程知乐怀中，头靠在肩颈处，时不时悄咪咪睁开眼去看一下程穗安，程穗安就会徉作咬人的动作，警告他不要得寸进尺。
但一个小孩是不会懂这个警告的，他只会被再次吓哭，再次躲到程知乐怀里。
程知乐：“阿穗你不要吓他了，小孩子会做恶梦的。”
程穗安：“我没有，他自己哭的。”
程知乐：“我看见了。”
程穗安：“阿姐你变了，你才认识他一天，就帮着外人。”
程知乐：“我没有。”
程穗安：“”
行至金国钱城也要赶路，若在以往，进城也是需要文书的，但姻城被攻，想必相邻的几个国也有所耳闻，姻城百姓迁居逃难，临近几国会开放几日城门，所以要赶在他们关闭城门前赶去，可单靠走是到不了的，他们必须要租一辆马车。
若按正常的速度走，一天赶二十里路来说，三天可以到驿站租一辆，可因为中途带了个小孩，他们一天只得走十五里，程穗安可“没力气”抱那个孩子。
程知乐除了要歇息一会儿的时候才会放他下来，有时程穗安真的很想丢了他，奈何阿姐断不会让她做出如此恶毒的举动，这个想法也就泡汤了。
“你叫什么名字？”程知乐向那孩童问道。
先前那孩童除了哭一直不说话，有些胆怯，程知乐就一直没问，但赶路的这两天，小孩也逐渐松懈了不安的情绪，他低着头自顾自的握着手中那支笔，程穗安抬手“轻轻”捏了捏他的脸，孩童“嗯”了一声，躲开了。
“你老握着这笔做什么，传家宝啊？给我拿去当了换口饭吃。”程穗安道。
孩童突然一急，脱口道：“不要！”
“嗯？”几乎是同时，程穗安和程知乐都讶然了。
孩童看起来不过一岁左右，他身上穿着棉布缝制的衣袍，虽也朴素，但却不是穷人家的样式，虽然他身上除了衣服和这支笔什么也没有，但这支笔的价格想来不菲，玉制的杆身就证明了一切。
“原来你会说话啊，我当你只会哭呢。”程穗安道，她伸手拿走孩童紧握的笔：“什么宝贝，给你急得说话了。”
那孩童更急了，端着哭腔跳起来：“还给我还给我。”
“阿穗，你快还给他。”程知乐道。
“我就瞧瞧。”程穗安道，她转着笔身观摩，在笔端发现了个“良”字，低头看着那孩童道：“你告诉我你叫什么，我就还给你。”
那孩童噘着嘴巴，有些不情愿：“我我叫，阿良，快，还给我。”
他像是还在牙牙学语的年纪，话只会两三个字的说。
程穗安哼笑了一下，将笔塞回到他手中：“阿良，你家卖字画的？”
阿良将笔拿回，又沉默不语，程知乐见他委屈，又将他抱起来赶路，程穗安看不惯：“阿姐，他又不是没长脚，别老抱他。”
可程知乐自觉阿良还小，走不动连夜奔波的路，可怜他同父亲逃难的半路没了父亲，又想到他跪在父亲尸首旁哆嗦的幼小背影，程知乐就在心中有无限自愧和怜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