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事的阿穗，食肆的东家人很好，他许我带着阿良做活，我也能为家中添些口粮。”程知乐胆怯着，犹豫了好久才敢同程穗安说这件事。
“阿姐。”程穗安尽量沉住了气，无奈道：“我知道你不忍我辛劳，但我觉着没什么，可前些日子我听闻，满疆不仅攻入姻城，还派使者到姻城邻近几国寻查你，显然没有放过的意思，你出去做活，不安全。”
其实程知乐也清楚，但凡有脑袋的，都知道她会跑来钱城，因为这里相比其他，更能容忍女子生存，亦是短时间内落脚最好的选择。
程穗安乔装打扮，或许旁人都瞧不出她是个女儿身，可程知乐不一样，她生得窈窕无双，清眸流盼含秋水，只一掌大小的脸加上娇曼的身姿，任凭捏造改装，一袭男子样式的衣袍，束得简单的高尾发，依旧遮不住她是个女子的身份。
若满疆当真寻到此地，将她的画像粘贴在市集各处，显然不难找。
“我会很小心的。”程知乐道:“阿穗，你不必过于担忧，而且阿良很听话，我除了教他识文断字，再没别的了，左右我待着闲来无事，到不如将我这做饭的本事使出来，在食肆中赚些银两。”
程穗安打心里清楚，阿姐其实也是个很执拗的人，如果不让她做，她会一直惦记着，虽然嘴上不说，心里却会不停的自喃。
日渐消瘦的人不止程穗安一个，程知乐也同样如此，阿良正值长身子的年岁，才跟了她们没多久，也是肉眼可见的面黄肌瘦。
“唉。”程穗安轻叹：“罢了，随你吧。”
仿佛除了这一声罢了，她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因为她也清楚，程知乐多愁善感，亦不能让她觉得自己在约束着她。
钱城亦不是在这里久居的长久之计，程穗安想过了，只要在这里熬过一年，存了些许银两，待明年初春，就打算般到南边的江都。
江都风土人情，物价极低，民风淳朴，百姓安居乐业，气候极佳，庄稼生长茁壮，春听鸟，夏听蝉，秋听虫，冬听雪，松下听琴，月下听萧，生活美哉。此地官员和气，待人和善，是个适宜久居的好地方。
幼时，程穗安也随母君去过一次，那是母君的老家，也是外祖母的家，可惜程穗安没有见过外祖母，她老人家走得很早，母君也常常挂念她，夜深人静时，程穗安也撞见过母君常偷偷为祖母上香烧纸。
程知乐去食肆做活后，的确为家中添置了些许口粮，可程穗安依旧一天只吃一个馍饼充饥，只为存下更多的钱，换取日后安稳的日子。
程知乐听程穗安说着江都的山明水秀，在心中也有了向往，她自小困在姻城，唯一一次出来，是为逃命，还没有好好感受当下的一程山水，却只得顾着谋生，若往后去了江都，她想，当真能过着寻常人家的日子，也是极好的。
于是就这样，程知乐带着阿良日复一日在食肆中忙活，程穗安日复一日忙活着不同的事情，早出晚归已经成了常事，听不同的东家安排不同的活，夜里会蹲在门外垂头入眠，一连几日都不回家，确保每日都能抢到东家给的活干。
有时实在没有活干，她也不得不赚小钱，顶着狠辣的日光，下地帮百姓耕农。没有人会告诉她地里有吸血的蚂蝗，因为没人知道这个常识是曾经一个尊贵的少君不知道的，也没有人会告诉她稻叶会划伤肌肤，留下一道道不深不浅的血痕，因为农民不知道，有人还能蠢到割稻叶不知裹好防划的布子。
她扎在地里弯腰农作，依稀记得上一次闭眼睡好觉时是初春，仿佛睁眼却已经到了盛夏，这才清晨，太阳就已经如此“火辣”隔着身上一层遮羞的麻衣，好像就要把她晒干。
而事实上，同晒干也大差不了多少，因为她农作的日子里，就已经被抚光扒了几层皮，原本白皙的肤色在一层层皮脱落的时候，就变得白而红了，这并不好受，她只能泡在水里缓解身上火辣辣的痛。
若程知乐一连几日都看不到程穗安回家，也会不停的脑补程穗安在外遭受了什么不好的事，夜里就趴在窗前望着晓风残月，望着门外是否有人提灯，推开吱呀的门。
夜里起身好些次，也没能等到。
于是又复一日，她背着阿良到食肆去，程知乐的手艺颇得东家赏识，来食肆中的客人亦越来越多，菜品更新复盘，她也成了早出晚归的人，只是阿良受不住困意，常常没能等到程知乐忙活完，就在灶台地下睡去了，碳墨沾染在阿良的脸上，成了花猫。
阿良同样是个好学之人，他虽小，程知乐教他的不管是识字还是穿衣起居，他都能学会，且会的很快，他虽做不了什么，也极力的想要帮程知乐的忙，尽管只是递递厨具这等小事。
程知乐也愈发喜爱他，尽管他帮忙着一件很小的事，程知乐也会不停的对他夸赞，而得到夸赞的阿良，就会愈发殷勤，他也很聪明，自知程穗安不喜欢自己，可只要抱紧了程知乐的腿，程穗安就奈何不了他。
可小孩子没有那么多心计，虽然程穗安不喜欢他，但他却想要程穗安喜欢自己，他会逮住机会，给程穗安热好沐浴的水，盛夏的夜里闷热，他也会拿着编织的藤扇替程穗安扇风。
“臭小孩。”程穗安撇嘴道：“谁让你做这些讨好我的，我无需你做这些。”
其实他的所作所为程穗安都看在眼里，虽然说不上喜欢阿良，但也没讨厌过。
阿良垂着头，却还没有停下手中扇风的动作，小声道：“我自己，要做的。”
程穗安质疑道:“撒谎，不是阿乐姐姐让你自己做的？”
阿良摇摇头：“我自己，要做的。”
“为什么。”程穗安问道。
阿良依旧小声：“我想要，阿穗，姐姐，喜欢我。”
“听不见。”程穗安胡话道，其实她已经听见了。
阿良提了提嗓子，却只比上一句大了一点声音：“我想要，阿穗姐姐，喜欢我。”
“还是没听见。”程穗安继续佯装听不见，莫名想要挑逗他。
阿良突然顿住了扇风的动作，噘了噘嘴巴，他知道程穗安明明听见了，却还要捉弄他，但又不得已继续提着嗓子，这才大声道：“我想要阿穗姐姐，喜欢我！”
“噗嗤”一声，程穗安笑了，笑出牙尖，月眉星眼湾湾，她抬手抚上阿良小小的脑袋瓜：“瞧你，屁大点，话说几次才利索。”
好似经此过后，阿良也鲜少说断句了，也不知这是不是程穗安的功劳。
程知乐如往常带着阿良去食肆，不知为何，近日街上流浪的人似乎比以往要多得多些，他们像自己刚来到钱城的那样，干粮充饥，以天为被，以地为席，街头流浪，没有归宿。
上天许了她怜爱众生的心，共情之力真知灼见，却没能让她有普渡众生的能力，每每瞧见街角乞食的老人，她都恨不得倾尽自身财与力相助，可却也只能眼巴巴的看着，然后路过老人的身旁。
“这姻城的难民怎么都跑我们钱城来了，真是晦气，个个穷得叮当响。”
“我们钱城能活命呗，规矩又不多，哪有女子不能经商为官的迂腐偏见，要我说还不得是那和亲的少君跑了，不然那能沦落成这样，家国都快亡咯。”
程知乐突然顿住了脚，她没有去看是哪两个嘴碎的人说的话，只是默默转了身，看着那些从姻城逃难过来的人，纳纳喃喃：“都是我害的”
她在原地站了良久,见前头那乞食的老人双手捧着手中不知是放铜钱还是放干粮的碗，不停向路过的人磕头：“各位菩萨行行好，给口饭吃吧，自从姻城逃过来，已经半月没进米了”
那老人瘦得只剩下一具躯壳，捧碗的双手止不住的在颤抖，仿佛下一瞬，他就要昏过去，没有再醒来的征兆，如果，没有人愿意给他一口粮的话。
程知乐怔怔在身上摸索，拿出藏在袖口中的一块馍饼，上前放入老人的碗中，那老人还来不及道一声谢，便囫囵吞枣的将馍饼放入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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