姻城宫里的人日渐少去，程王的妻子儿女们都躲到了别去，留下他一人在此，程穗安忍不住开口：“父君身边怎么没人照应。”
程王淡淡道：“都走了，总是要活命的，那些夫人还有你的兄弟姊妹，我都让他们居住西市和城中百姓们混一起了，满疆若是杀进来，定是直奔姻城宫的，他们还能减少些性命之忧。”话末，他坐在程穗安另一旁的椅子上，与她相对，似乎想伸手抚慰一下程穗安，却又停住了，话也止住了。
“父君其实也怨我，对吧。”程穗安抬眼去看他，恍然间发现他眼角起了很多细纹，虽然从前也有，如今却更多了，他鬓角的白发似乎没剩一根黑的了，发顶上的青丝黑白交加，肉眼可见的苍老出现在他的身上，程穗安突然觉得胸口一颤，好像也有了一丝愧疚。
程王垂眸轻笑了一下，竟有了慈父的模样：“不怨，不怨。”
从前他惯是严厉的，程穗安吃过不少家法，这么多年来，她觉得慈父大抵是别人家才会有的，可如今在他脸上流露出这样一个神情，仿佛从前对他的怨，好像也都在此刻烟消云散了。
“是我放走知乐姐姐的。”程穗安低声道：“是我给姻城带来了战乱，害死了这么多百姓，父君也不怨吗。”
程王轻轻吸叹，他对这件事已经没了波澜，语气平淡：“孩子，你是对的，可我对不住你，对不住姻城子民，更对不住你母君”
他说到最后，神情有了悲痛之色：“其实在你很小的时候，你母君就向我提议建设女子学堂，女子参加科举，同样可以入朝为官，姻城送去其他国的女子也无需以和亲换取我的利益，可我没听你母君的话城中女少侠也多，好比你六姐姐那样有勇有谋的，一样上了战，她们一身才华能力在以往被我无视作废，我是个半吊子君王，姻城到了我这一代才称王的，根基不稳，就连我的子民都不会畏惧我，甚至打心底看不起我，他们明面不说，我却知道，也总有人想要讨伐姻城开疆拓土，为了证明我有能力稳固姻城，以和亲之名得到其他国相助就是最好的办法”
他顿了半响平复些许情绪，又道：“朝中为官者都是上了岁数的，他们多是自前朝就留下来的，伴随过几代城主，姻城历代以男子为尊，他们老一辈的思想比我还要迂腐，我望子成龙，希望儿子们入朝参政，以新的思想劝解老臣，我盼望我的夫人们多生一些儿子，可世人以成王败寇一词来内涵我，我后宫嫔妃无数，却生不出七个儿子我想着，只要朝中向着我的人越多，其实开女子学院，让她们科举入朝、经商都是迟早的事，所以我待孩子们严厉。”
“我以为自你母君过后，就再没一个女子敢提议做官或是经商，你六姐姐上疏进谏，无一封落在我眼中，我知道是那些大臣们拦下的，可我知道的时候，正值和满疆商定和亲之事，满疆一国强毅，若是能得到他们相助，姻城再无需和其他国交好，答应他们有损我姻城的条件，我的女儿们也再不用去和亲，姻城的城门自这之前没有一刻是紧闭的，就连我自己也数不清签了多少国的通商协议，让他们在我城通行无阻，因此别有居心来暗杀我的人不在少数，我再不想遭受这些担惊受怕的日子无暇再去想旁的事，便搁置了你六姐姐上疏的事。”
“你母君入棺的第二夜，你冒着雨跑来质问我作为一个父亲，我却没有颜面见你，我在殿中看你淋雨，我很踌躇，良久迈不开沉重的步子到殿外去宽慰你一句，只得给你一个答复，说你母君的后事会重新操办，说与满疆和亲之后，姻城再无一个以和亲之名换取他国相助的女子，我将你母君的尸身火化成灰，一半埋了起来，一半”
他又顿了一下，没对上上一句：“因为当时我觉得，日日看到你母君的尸身会使我更加颓废，本想着满疆接走知乐后，可以重新操办你母君的后事，可是你带知乐走了，满疆使者大怒，禀报了满疆帝，我下令追查你们，可姻城能力有限，因为没有女官的原因，男子弱冠又要参军，城中的的官兵少之又少，只能加派军兵追查，依旧没能找到你们，满疆没有心思在等，因为耽搁了他们祭祀的日子，满疆帝一怒之下开始宣战，我连夜将常胜将军从西边塞和一半的军兵调了回来，不久后，就开战了。”
“南城门被攻破后，我知道姻城和他们斗无异于是以卵击石，便有了放弃南城子民的想法你六姐姐自请带兵，守住了南城一半的百姓，这时，我才知道自己错得离谱，你六姐姐的能力，早该被我看到的，我也早该听取你母君的提议，这样，姻城会日渐强盛也就不会又今日的局面，而我，哪怕晚了很久，也该在满疆提出与姻城和亲之时回绝他们，是我迫切想要得到他们辅佐，是我的错。”
“为了守城，姻城的兵是不够的，我撤回了对你和知乐的追查，却不想满疆并没有打算放过知乐，一边攻城，一边派人在邻近几国巡查知乐”
这是有生以来，程穗安听到过父君和自己说过最多的话，姻城几近衰败，他也不在自称吾了，父女相对，他的话只有解释和认错，程穗安听得认真，也听的惆怅。
程王没有过多去问程知乐的事，程穗安也不想说，或许他心中自有答案，如此，两个人都不必多言。
“我回来也是想助百姓出城。”程穗安道：“也许和守城的哥哥姐姐们一样，不会有那么多的时间来看你，父君保重身子吧”
她作告别，程王却拉着她的手，语带哭腔：“你不该回来满疆没打算给姻城活路，哪怕我投降让城，他们还是不肯少杀城中任何一个人，大家都想活着，我守城，不过是在拖延时间，让那些还未在这世间多久的孩子可以多活一些时日，让大家多活一些时日姻城迟早要亡的可如今你回来了，要怎么办怎么办”
程穗安鼻头微酸，这是父君第一次真正的担忧她，可是事到如今，谁都没有办法，她只得含糊宽慰：“能活一日便是一日，相比忧愁，倒不如好好过着眼下仅有的日子，说不准奇迹就发生了。”
谁都希望有奇迹，可奇迹不会落到姻城，奇迹只有一个人能带来，这是程穗安最为清楚的。
她以无名小卒的身份混在士兵其中，和他们一起习武练剑，做好随时迎战的准备，旁人依旧以为她只是一个武力惊奇普通的少年。
有些士兵也会向她讨教，除了脱衣坦诚相见，程穗安也没把自己当成姑娘，驻扎的帐篷有限，就寝时只能同一批人挤在一个帐篷，虽也分男女，毕竟程王说过，姻城中的女少侠也跟着出了一份绵薄之力，一同上了战场，不过程穗安这身行头，也懒得同他们解释身份了。
她去了东城，见了同父同母的大哥，可是很显然，大少主并没有认出他的亲妹妹来，程穗安同样没有吭声，只是默默跟在哥哥的麾下，做个小卒。
姻城现在的情况只守不攻，因为没有能力，所有城门都封闭了，外界也断了捐赠给姻城的物资，城中只能依靠百姓农作的粮食存活，不管是程王还是其他，都履行着吃穿节约。
金银财宝在姻城起不了多大作用，从前一枚铜钱可以买到的馍饼到现在一块碎银都换不来，平民百姓们从没想过自己有一日也会像富贵人家一样，视金钱如粪土。
可是这些对程穗安有用，因为程穗安知道，自己终是要回钱城找阿姐的，她打着算盘，想着在此就把去往江都的钱都给赚够，那就再好不过了。
钱在姻城成了不值钱的东西，程穗安却以教授武功赚士兵们的钱，教她赚的盆满钵满，那怕不当宝收着，随便往帐篷里一丢，都没人打要收入囊中的注意。
士兵们都好奇问她，她却只打谎，说自小家中贫穷，一辈子都没赚过什么钱，省吃俭用都养不活家中的老人，只因家中的老人没钱吃一顿饱饭，给活活饿死了，所以自那以后，她对钱就有了执着。
士兵们被她的谎说得眼中带泪，纷纷献出了自己的财宝给她，换作她教他们习武的费用。
但看着财宝入眠，程穗安就会不禁想起程知乐，不知她是否觉得等待的时间难熬。
程穗安不会让阿姐等不到自己，可是，她却不能保证阿姐可以等到想要的结果，好比程穗安其实根本没有能力助百姓出城，好比她明明知道，姻城注定是要亡的，到那时，程知乐心中的自愧会越来越重吗，她还会心安理得的跟程穗安去江都吗，答案都是不了了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