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下整个庐江郡舒县城内，唯市坊与贵胄府邸方能烛光熠熠。
尤其是征东大将军冉楷的府上，亮如白昼，其富丽堂皇之象绝非寻常宗室可相提并论。
一牌匾上刻有“凝玉小筑”的雕梁画栋之水榭上，优人在正中央将楚谣娇柔地唱，舞裙轻纱曼妙，形态矫若游龙。
邓嫏娥正用心观赏之际。
“外妹。”面前忽然响起一个粗重的声音。
邓嫏娥将视线转去，只见她同母异父的兄长冉岢面含笑意，朝她走来。
“外兄。”邓嫏娥含笑行礼。
冉岢亦还礼，礼毕后，目露欣慰，道：“吾妹已长成大女娘了。”
邓嫏娥一怔，稍稍瞥向冉岢。只见他广袖素冠，举手投足间谦逊自若，唯独双目无神采。
“外兄亦是。”邓嫏娥应道。
冉岢略一颔首，紧接着，转向上首正中的冉楷，向他一揖，道：“阿父可见了嫏娥？”
邓嫏娥望去，见那个中年人，面庞线条锋利，短髭须直延鬓角，鼻梁高耸如山峦，宛如经年的玉石。本该是气宇轩昂。引以为憾的，便是岁月在他的脸上，毫不留情面。他年岁与日俱增的同时，双目愈发阴翳。较几年前，已是甚无面善之感。
“唔！嫏娥何日入庐江地界？与汝外家同来的罢？”冉楷半霎了霎眼，虽问邓嫏娥，目光却仍在长子冉岢身上停留。
冉岢神情恭敬，摇头微笑，“儿不知。若早早得了消息，定洁室焚香以待。”
冉楷看看他，“哼哼”两声，气定神闲地对左右说：“尔等看看，我儿孟玠乃大丈夫也。待异父妹何等体贴入微。”
左右侍奉之人料冉楷已是醉了，却不敢出声，只得如鹌鹑一般垂首缄默。
而席上皆乃冉楷亲信、门客及拥趸。见状，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正这时。冉楷次子冉斌，面露难色，向冉岢道：“阿父今日有诸位叔伯们相陪，实在尽兴！兄长不可心生匿怨。”
冉岢目光闪了闪，平静地笑笑，说道：“二弟仁厚。兄长亦自幼学习孔孟之道。”
邓嫏娥目光落向冉斌，只见他文雅地摆置衣袍。虽风度翩翩，却通身颇有阴冷之感。
“阿母曾言长兄乃有福相之人，兄长有何高见？”冉斌浅笑道。
“并无。”冉岢看着他，岔开话题道，“阿母近来是否好转？”
冉斌母乃王夫人。是继冉岢与邓嫏娥母戚夫人之后，征东大将军府的女君。然则，因些陈年旧疾，时时发作。每发作一回，府上便人心惶惶，沉闷阴郁得如同骤雨不停，使人坐立难安。
冉斌目光深深，手中捏着茶盏，微微低额，道：“阿母仍不见好转。时时念叨着戚夫人。常云‘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弟揣度着，想来阿母是想会会故人。”
冉岢看着他，未几，微笑道：“我阿母远在长安，数年未踏足扬州。恐母亲见了，反倒心疼她山高水远，行此一程之烦劳。”
“兄长考虑周全，弟钦佩。”冉斌道。
他的每句与冉岢的对话，传入邓嫏娥耳中，不禁令她联想起鬼魅，冷意袭来。
“邓小娘子自京都而来，劳为我兄弟二人解惑。”冉斌的声音再次响起。
邓嫏娥露出讶色，礼道：“二公子见多识广，何以不懂？莫不是考验我邓家女师干练否？”
“何以这般无礼乎？邓小娘子莫疑。”冉斌和气道。
邓嫏娥轻轻颔首，虽未说话，众人却亦知，其乃洗耳恭听之意。
“斌有一外妹，乃舅母之女。如今是圣上的王婕妤。几日前，舅母传话，望我阿父相助——婕妤乃嫔御，身份特殊且尊贵。然，宫中岁月漫长，望能寻美貌女子献于圣上，以期伴于婕妤左右。”
邓嫏娥怔愣在原地。而周围席上，在坐的州郡县官员与贵妇，则抑制不住阔论一番。于她而言大多乃面生之人。
然而，众人不约而同地一齐将视线集于邓嫏娥。
她压下心中异样的情绪。神色自若，道：“我乃未出阁的女娘，旁人终生大事，岂能随意置喙？未免有失礼数。”
这时候，席上一约莫二十七八岁的青年人起身，其人方面广额，眉目清隽。
他朝这边走来。
“二公子今日亦已尽兴。”姚勰向冉氏兄弟二人揖一礼道。
冉斌目光玩味，“伯珩兄何以睁眼胡说！我未醉，何来尽兴？”
“勰不敢。”姚勰温文地拱了拱长袖道，“大将军已回屋歇息，二公子代父尽宾主之谊，自须尽兴之态。”
冉斌目光暗乜，看着他。顾及其乃姚太尉长子，不欲横生事端。便意有所指地望着姚勰，向众人高声说道：“伯珩兄无不叫人喟叹乎……堂堂太尉之子，如今只得为个小小县令！仅因与皇后之妹退了亲事，便被家中大人弃之如敝履……”
席上有人朗声笑道：“岂有其理！皇后之妹便是如此猖狂，这长安岂有我等田舍郎容纳之地，幸有大将军不嫌你我！”
邓嫏娥已坐回席上，不禁循声望去，一时失了神。身旁有小娘子佯恼道：“邓姊姊不理我作甚？”
“岂有，”邓嫏娥回眸，柔道，“适才见院外，冉六公子领着几位儿郎，从马鞍上而下，虽风尘朴朴，仍不掩瑕色。”
水榭旁绕水建有一亭，命名曰“丽迤”。乃名扬于扬州一妙景苑。山林水木相映衬，无限旖旎。
一众小娘子闻言，心中倏地欢畅。我朝风气开明，上至公主下至民人家眷，皆是不拘着。
“既如此，我等姊妹们可不拘于水榭了。”是名高挑的贵女所言。她说完，便见贵女们各自朝着丽迤亭而去。
“阿滢怎不去亭中游赏？”邓嫏娥看着始终安静端坐的乔滢道。
乔滢莞尔，道：“你不去，我便不去。”
“何故呢？”邓嫏娥不解道。
“你今日与往日不同了。”乔滢看着她，直言不讳地说。
邓嫏娥不置可否，脸上的笑容渐渐淡了，平静地说：“我不日要入宫了。”
乔滢凝重地望向她。却没说话，她与许多人皆是泛泛之交，唯独待玲珑一般人儿的邓嫏娥是友人。她想过很多可能，唯独未料想如此之事。
“也好。今上正值青年，宫筵上我亦窥见圣颜非凡。”乔滢故作轻松道。
邓嫏娥亦轻轻地说：“自然。皇宫岂会过不好。”
乔滢不语。少顷，邓嫏娥舅母的侍婢寻来，说她的舅母要带她与王婕妤的族亲熟络。两人只得相互告别。
她走时，不知是夜风过于激烈，她手中方才捻来的一片沃若的桑叶坠落。
乔滢目送她远去的倩影。心中复杂心绪，只得化作无声叹息。数年前，她曾告诉她，她喜欢六安王三王子……
太乐署传来册妃的雅乐。曲音悠扬婉转，和着春日花香，绕梁之音，醇厚古调，声声抑入宫娥心。
“今乃何人受册？”何美人踱步走近，问向身旁的宁昭媛。
“王婕妤举荐之人。”宁昭媛纨扇轻掩，在她耳边不掩讥诮道，“是太史令之女。说来好笑，太史令乃编撰史书，掌握文献，古籍，还可窥见天象者。如今竟也将女儿送入宫来。”
何美人微微颔首，看着面前人，如何不知她的“好”算盘。抚了抚了怀胎八月的肚子，心中呢喃，你可要为阿娘争气啊，莫让小人算计了去。
宁昭媛凝神注目她，眼睛一闪，将手搭在何美人单薄的肩上，笑道：“妹妹有此造化，姊姊实在为你感到欣慰。”
“宁姊姊，我等快去坤宁宫吧，晚了可不像话。”何美人面上带着从容的笑。又不紧不慢地将宫侍唤来，从而将她肩上那双冰凉的手挪开。